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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孤兒院

  第65章 孤兒院


  方木從銀行的櫃檯里接過一張憑條,上面清楚地記錄著800塊已經匯入這個賬戶。方木草草地瀏覽了一下,隨手把它撕得粉碎,丟進了垃圾桶。


  走出銀行的大門,方木看看手錶,已經快3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不回廳里。與其坐在辦公室喝茶水到5點,還不如在外面轉轉。


  上了車,方木才發現這忽然多出來的兩個小時讓自己有些茫然,該去哪裡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投向遠處林立的高樓大廈。那些硬冷、色澤暗啞的建築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霧靄中若隱若現,天空顯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緩緩壓榨這城市所剩無幾的汁水。


  沒來由地,方木想起了某種果實,甜美,鮮艷,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發動了汽車。


  半小時后,汽車停在了城郊的一條小路邊。方木跳下車,走到路邊的一個院子前。


  這是一個佔地面積約800平方米的院落,透過鐵柵欄,能看見一棟二層樓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里被細心地分割成幾個區域,正對著樓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擺放著兩架鞦韆和幾排水泥長凳。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著。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一邊曬著並不存在的太陽,一邊提心弔膽地看著在她腳邊繞來繞去的孩子。


  空地兩邊是劃分整齊的菜地和花圃。綠葉配以鮮花與果實,一派生機盎然的樣子。即使在這昏黃的天色下,仍然讓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著柵欄,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眼角的余光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方木轉過頭,看見一個10歲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無二致的姿勢,手扶著柵欄朝裡面張望著。


  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他,也回過頭來。那是個小男孩,頭髮有些卷,臉上的膚色白皙,但是髒得厲害。身上穿著拖拖拉拉的校服,一個大大的書包歪歪扭扭地掛在肩膀上。方木沖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學了?」


  男孩慌慌張張地躲開方木的目光,過了一會兒,又偷偷地瞄著方木。方木覺得好笑,索性轉過臉來認認真真地看他。男孩顯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紅著臉扭過頭去,小小的鼻尖上開始滲出汗水。


  小男孩緊張的樣子讓方木覺得親切,他決定逗逗這個孩子。方木掃了他的書包一眼,忽然板起面孔喝道:「賀京,你的作業寫完了么?」


  男孩吃了一驚,他退後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木,眼中滿是疑問:「你……你怎麼知道……」


  方木笑了:「我當然知道。」


  男孩一臉驚懼地看著方木,恍然大悟般從肩上卸下書包,書包的側面用黑色簽字筆寫著「賀京」兩個字。


  「原來你看到了這個。」男孩咧開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卻宛如一個孩童在捉弄自己的同伴,「其實我不是賀京。」


  說完,男孩就一轉身,跑掉了。


  方木一愣,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


  「方警官,你來了?」


  方木回過身,是那個抱著小孩的中年婦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麼,你認識那小孩?」


  「嗯?」方木很吃驚,「趙大姐,那孩子不是這裡的么?」


  趙大姐搖搖頭:「不是。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沒事就到我們這兒來轉悠,也不進來,就站在外面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這小孩就跑了。」


  「哦。」方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周老師在么?」


  「在。」趙大姐一指身後的院子,「在菜地里幹活呢,我去叫他?」


  「不用。」方木忙說:「我過去就行。」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挽著褲腳,蹲在菜地里忙活著,雙手沾滿了泥土。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絲絲笑意隨即爬上臉龐。


  「你來了?」


  「嗯,周老師,您好。」方木在他身邊蹲下,「忙什麼呢?」


  「嗬嗬,給果苗鬆鬆土。」


  「這是什麼苗?」


  「草莓。自己種的,味道不一樣。你上次不是也嘗過了么,不錯吧?」


  方木的嘴裡立刻泛起一陣酸甜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沫:「還行,就是稍微有點酸。」


  「哈哈哈。」周老師大笑起來,「你吃到的已經算好的了。這幫小兔崽子,等不及熟就往下摘。」


  他費力地站起來,看得出由於蹲的時間過長,腳有些麻。方木急忙扶住他。


  「哎呀,沒事。我手上有泥,別弄髒你的衣服。」


  方木沒鬆手,一直把他扶坐在水泥長凳上。周老師伸直雙腿,右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發出一陣哼哼哈哈的呻吟。


  「周老師,腿不舒服?」


  「『文革』時這裡受過槍傷,天氣一變就會酸痛。哦,謝謝。」周老師接過方木遞過來的香煙,點燃了深吸一口,美美地吐出來。


  方木也點燃一支煙,邊吸邊看著空地上的孩子們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


  「今天下午沒上班啊?」周老師問道。


  「哦,去銀行給你們匯款了。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就過來看看。」


  「嗯。」周老師扔掉煙頭,轉過頭來很認真地對方木說,「我替亞凡謝謝你。」


  「應該的,周老師。」方木忙說,「您一個人撐起這麼大個孤兒院,也夠難為您的。」


  周老師笑笑,又問道:「還是要替你保密?」


  「對。」方木點點頭,「一直到她讀完書,找到工作為止。我現在工資不高,每個月暫時只能拿出這些。不過如果亞凡需要錢,您可以隨時通知我。」


  「我能不能知道……」周老師斟酌了一下詞句,「你為什麼要資助廖亞凡?為什麼單單是她?」


  方木盯著眼前裊裊升起的煙霧,半晌,他低下頭:「對不起,周老師。」


  「嗬嗬,這沒什麼。」周老師拍拍他的肩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幫助廖亞凡,總不會出於惡意。嗬嗬,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門口處,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孩子正走進來。方木有些慌亂,起身要走,卻被周老師按住了:「她又沒見過你,怕什麼?」


  他朝女孩揮揮手:「廖亞凡!」


  廖亞凡彷彿受到驚嚇一般猛然停下了腳步,看清是周老師在叫她,順從地走了過來。


  「周爺爺好。」廖亞凡向周老師微微鞠躬,又把目光投向方木,不知道怎麼稱呼,就沖他點了點頭。方木眯起眼睛,微微頷首。


  「放學了?」周老師笑眯眯地打量著廖亞凡,「作業寫完了么?」


  「在學校就寫完了。」廖亞凡筆直地站在周老師面前,一隻手反覆地摸著書包帶。


  「嗯,好孩子。晚上記得幫一樓的小勇補習一下數學。哦,對了,喜歡這個新書包么?」


  廖亞凡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喜歡。」


  「哈哈,那就好。快回去休息吧。」


  廖亞凡紅著臉答應了一聲,轉身輕快地跑掉了。可是她並沒有像周老師囑咐那樣回去休息,5分鐘后,廖亞凡就把一個盛滿土豆的大鋁盆端到院子里,一個接一個地削起皮來。


  算起來,廖亞凡應該16歲了。她的五官酷似其母,不用仔細分辨,方木就能從她的眉眼中看出孫梅當年的模樣。只是她的表情沉靜淡然,帶著同齡少女臉上罕有的憂戚。別的女孩都在家裡吃零食、看電視、上網聊天的時候,她卻要守著一盆土豆準備幾十個人的晚飯。從她熟練的動作來看,廖亞凡應該經常參與這種繁重的勞動。想到這裡,方木的心裡有些微微的疼痛。畢竟,他和廖亞凡被剝奪的童年有關。


  有時,廖亞凡的動作會忽然停下來,就那麼拿著刀子和土豆,獃獃地盯著前方几米的地方,幾秒鐘后,又埋頭奮力削皮。而後再次發獃。偶爾抬頭的時候,會遇見方木一直盯著自己的目光。方木沖她笑笑,廖亞凡並無回應,而是心慌意亂地低下頭去。


  放學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地回到孤兒院,院子里逐漸熱鬧起來,各種年齡段的,健康的、殘疾的孩子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大聲嚷嚷著。有的在高聲談論學校里發生的事情,有的在追討白天被搶走的糖果,還有的拖著鼻涕蹲在牆根下傻笑。


  廖亞凡已經削好了所有的土豆,端著盆子走進了小樓。樓頂的煙囪,正冒著越來越濃重的黑煙。很快,院子里開始飄出土豆熬白菜的香味。周老師拍拍手上的泥:「小方,留下吃飯吧,雖然簡單,但是也別有風味。」


  方木搖搖頭,他不能想象跟廖亞凡同桌進餐該是多麼尷尬的事情。雖然她完全不知道她媽媽救過兩次的人的模樣,也不會記得她宛若公主般站在C市師範大學男生二舍的走廊里的時候,身邊匆匆而過的某個無動於衷的男生,但是方木仍然無法說服自己以一個資助者的心態去面對這個女孩。


  正當他要給自己的婉拒尋找借口的時候,手機很合時宜地響了。


  「方木,你在哪兒?」邊平的聲音很急。


  「外面。怎麼了?」


  「15分鐘之內趕到寬田區造紙廠宿舍!」


  方木剛想問問具體情況,電話就被掛斷了。他不敢耽擱,匆匆跟周老師告別後,就跳上吉普車,拉響警笛,疾馳而去。


  寬田區是本市的舊城區,曾經是重工業企業的集中地。環保意識還沒有在城市中盛行之前,這裡曾經一片繁榮。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大、工廠的遷出,寬田區逐漸變成被高度城市文明遺忘的角落。隨處可見的平房和三層小樓已經顯得和城市格格不入。但無論在新城區還是舊城區,人們的好奇心是一樣的。


  此刻,一棟三層老式樓房前已經被圍觀者圍得水泄不通。加之周圍橫七豎八停放著的警車,想開車靠近實在是很難。方木把車停在了很遠的地方,小跑過去。


  樓前被警戒線圈出了一片空地,或穿便裝,或著警服的人們在空地上不停忙碌,表情凝重。方木把警官證別在胸前,掀起警戒線鑽了進去。邊平正在和一個身穿武警制服的警官交談,看見方木,揮揮手示意他過來。


  「這是我們處里的方警官,」邊平給兩人介紹,「這是特勤支隊的段警官。」


  方木向段警官伸出手去,感到對方的手粗糙、強硬,很有力度。


  「我簡單介紹一下案情,」邊平指指三樓,「今天下午,市電視台帶著一名觀眾來到三樓301室錄製節目。這名觀眾自稱叫羅家海,據說想要在今天——也就是教師節——看望自己的老師。結果他進入室內后就動刀刺了自己的老師,這女的目前傷勢不明,不過根據現場目擊證人的描述,估計已經死了。麻煩的是家裡還有一個女孩,9歲左右,初步推斷已經被劫持——這也是遲遲沒有展開強攻的原因。」


  此刻,一個警察拿著高音喇叭開始喊話:「屋裡的犯罪分子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放下兇器,釋放人質,立刻投降,這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再重複一遍……」


  方木看看樓上,窗戶緊閉,沒有任何回應。


  「劫匪提什麼要求了么?」方木問邊平。


  「沒有,什麼要求都沒提。所以我們打算派個人上去跟他談談,要搞清楚他的目的,同時尋找機會制服他。」邊平看看方木,「我準備派你去。」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忽然感覺嘴裡很乾,他直直地看了邊平幾秒鐘:「我?」


  「對。」邊平的回答簡短,但是很堅決。


  方木把目光轉向他身邊的段警官,似乎想從他那裡得到確切的答覆。可是段警官的表情同樣迷惑,還夾雜著一絲不信任。


  邊平也察覺到了段警官的驚訝,轉過頭對他說:「老段,這是我們處里最棒的小夥子。」他朝方木揮揮手:「去吧,去那邊準備一下。」


  方木像個木偶一樣被帶到一台指揮車前,一個女警手腳麻利地把無線耳機裝在他身上,另一個警察挽起他的褲腳,把槍套扎在他的腳踝上。方木茫然無措地任由他們擺布著,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邊平身上。他正在跟段警官說著什麼,段警官微蹙著眉頭,不住點著頭,等他回頭再看方木的時候,目光中已經有了幾分期許。


  「準備得怎麼樣了?」他問在方木身邊忙碌的警察們,得到肯定的答覆后,段警官從腰裡拔出一支64式手槍。


  「會用么?」


  方木點點頭,接過手槍,動作熟練地開保險、拉套筒,子彈上膛后,把槍插進了腳腕上的槍套里。


  邊平也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后,說道:「現在咱們說說計劃。計劃一共有三個。計劃一:你盡量說服他投降。計劃二:尋找機會制服他,如果時機允許,你可以開槍擊斃他;計劃三:對面的樓上埋伏了狙擊手,但是無法鎖定他,懷疑他和人質躲在裡面的房間里。如果你覺得沒有把握說服他或者制服他,就想辦法把他引到南側房間的門口,距離窗戶越近越好。剩下的事交給特勤隊來處理。」邊平頓了一下,「有什麼問題么?」


  方木想了想,覺得腦子裡有一萬個問號,可是又不知道問什麼,就搖了搖頭。


  「好,去吧。」邊平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談判的要領我就不跟你再啰嗦了,你自己小心。」


  方木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剛要轉身,段警官又叫住了他。 段警官蹲下身子,拔出方木的手槍,又把子彈全退出來,攤在手心裡細細挑揀著,最後選出三顆裝入彈夾,然後拉套筒推彈上膛。


  「三顆足夠了,多餘的子彈也沒用,萬一遇上臭彈更麻煩。另外,槍一響,我們的人就會衝進去。」


  段警官的話並沒讓方木感到踏實,相反,他把只有三發子彈的手槍插進槍套里的時候更加緊張,儘管他知道段警官的話非常有道理,還是覺得腿有些發軟。


  走廊里埋伏著十多名特警,方木腳步僵硬地從這些荷槍實彈的壯漢中間穿過,能感到一束束詫異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臉上。的確,他看起來並不像氣定神閑的談判專家,完全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的模樣。


  2004年,某市發生一起人質劫持事件,由於處理失當,犯罪嫌疑人在被擊斃前割斷了人質的頸動脈和氣管。有鑒於此,其他城市的公安機關也開始重視突發性應急預案的制定。由於目前仍然缺乏專業的談判人才,今天這個場合只能讓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人來試試。


  腳下的樓梯覆蓋著積攢了多年的油泥,踩上去有些粘腳。走廊里光線昏暗,方木彷彿穿行於模糊不清的夢境,在完全不真實的場景中一步步走向301室。他在那扇銹跡斑斑的鐵皮門前站了幾秒鐘,在這段時間裡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身旁兩個手握79微沖的特警彼此望了望,這個細小的動作被方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他感到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推門。


  鐵門伴隨著一陣難聽的吱嘎聲緩緩打開,面前是一個狹長的客廳,客廳中央俯卧著一個女人,身下是早已凝結的一攤血。她的身邊扔著一架攝像機,似乎還在轉動。方木站在門口,緩緩將門開至最大,確認門后無人後,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那個女人身前,方木蹲下身子,一邊觀察周圍的動靜,一邊把手指放在女人的脖子上。


  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和僵硬讓方木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這個女人已經死了。既然死了,就沒必要再對她過多地關注。方木站起身,環視了一下周圍,開口說道:「朋友,你在哪兒?」


  話音剛落,方木就聽到正前方一扇緊閉的門裡傳來一陣「嗚嗚」的聲音,似乎是從被塞住的嘴裡發出來的。方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劫匪和人質就在那個房間里。


  方木定定神,沖著緊閉的房門高聲說道:「出來談談好么,有事好商量。」說完,他就屏氣凝神,死死盯著房門,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幾秒鐘,也許是幾分鐘后,房門慢慢地打開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雙手被捆在身後的女孩,看年齡應該不超過10歲。女孩頭髮散亂,臉上布滿淚痕,一雙因恐懼而圓睜的眼睛充滿淚水。看見地上的女屍,女孩拚命扭動起來,被枕巾塞住的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她的身後站著一個男人,一隻手勒著女孩的脖子,另一隻手放在女孩背後,無法判斷手上的兇器種類。方木目測了一下對方的身高,大約1.75米,短髮,看起來很年輕。男子臉頰瘦削,雙眼布滿血絲。方木本以為會看到一雙狂暴、焦慮的眼睛,可他的眼神平靜,毫無光澤,這讓方木感到不安,因為那眼神背後是一種求死的決絕。


  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羅家海?」


  羅家海沒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發現羅家海也在觀察自己,他稍稍挺直了身子,叉開雙腿,同時舉起雙手,五指張開:「你看,我沒帶武器。談談好么?」


  羅家海的視線回到方木的臉上,默默地看了幾秒鐘之後,開口問道:「你是警察?」


  方木放下手,點點頭:「是。」


  羅家海的表情有些放鬆下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好奇。方木忽然明白邊平為什麼讓他來跟羅家海談判,報案人說羅家海是一個尚未畢業的大學生,如果找一個年齡較大的警察來跟他談,羅家海會感受到壓力和不信任。方木看起來和羅家海年齡相當,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消除對方的戒備心理。


  「警察」這個詞卻讓那個9歲的女孩在絕境中看到了莫大的希望,她又拚命扭動起來,盯著方木的眼神中飽含乞求,這目光的含義很明顯:救救我!

  方木注意到女孩身上被撕破的白色T恤衫上有縱橫交錯的血跡,他急忙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想弄清女孩是否受傷以及傷勢如何。羅家海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他慢慢地搖搖頭,低聲說:「她沒事,那是她媽媽的血。我沒碰她。」他頓了一下,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她不會有那種味道。」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味道,什麼味道?

  羅家海沒有理會方木的錯愕,而是低下頭,耳語般輕聲對女孩說:「別掙了,你媽媽已經死了。你現在對她做什麼都沒有用。」


  女孩驚恐地偏過頭去,似乎想遠遠地躲開他,同時又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方木。


  方木點點頭:「照他說的去做。」


  女孩終於停止了掙扎,但是卻沒有停止哭泣,淚水成串地從臉上滑落下來。


  方木看了女孩幾秒鐘,抬起頭對羅家海說道:「我有個建議,你把她嘴裡的東西拿出來好么?」


  羅家海似乎感到意外:「什麼?」


  方木指指自己的鼻子:「人哭泣的時候,鼻黏膜會出現水腫,形成鼻塞。你又塞住了她的嘴……」他又指指因為不斷抽噎而臉色漲紅的女孩,「……她會憋死的。」


  羅家海低頭看看女孩,表情複雜,似乎在反覆權衡,最後對女孩說:「我把它拿出來,你不要叫,好么?」


  女孩拚命點頭。羅家海把另一隻手從女孩的身後拿出來,方木看到了那隻手上攥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刀子。羅家海用拿刀的手拽掉了她嘴上的枕巾,另一隻勒著女孩脖子的手也鬆了一下。


  之前女孩其實一直靠著羅家海的挾持才能站立,突如其來的順暢呼吸和鬆弛卻讓她的身子徹底癱軟下來。羅家海急忙撐住女孩的雙臂才不至於讓她滑落在地,而此時,一直頂在女孩背後的刀子也離開了她的身體。


  方木耳朵里的無線耳機忽然傳來段警官清晰的聲音:「兄弟,動手!」


  突然接收到的指令讓方木的大腦在一瞬間一片混亂:衝上去奪刀?還是拔槍直接擊斃他?方木正猶豫不決之時,羅家海已經扶起了女孩,刀子也重新頂在了她的脖子上。


  「靠!」耳機里,段警官懊惱地罵道。


  方木卻不後悔,相反,他很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然行動。羅家海肯聽從自己的建議,那麼說服他投降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些,方木的心裡略感輕鬆。他沖羅家海笑笑:「謝謝。談談吧,你有什麼要求?」


  「要求?」羅家海似乎對這個問題沒有準備,他愣了幾秒鐘,搖了搖頭,「我沒有要求。」


  這個回答同樣出乎方木的意料,兩個人的談判由於缺少籌碼似乎已經無法進行下去。方木想了想,決定冒一下險。


  「那,現在跟我出去好么?」方木盡量作出漫不經心的表情,試探著問道。


  羅家海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眼神卻漸漸迷離:「出去?」


  他略低下頭,目光茫然地在周圍掃過:「就這樣結束么?」


  方木決定再冒一個險:「徹底了結這個麻煩,不好么?」


  羅家海忽然笑了:「了結?怎麼了結?」他頓了一下,「就是我去死,對么?」


  方木的心猛然揪緊了。談判中最忌諱讓對方出現這種破罐破摔的心理,這很可能導致劫匪孤注一擲,與人質同歸於盡。


  「這不一定。你想得太多了。」


  羅家海苦笑著搖搖頭:「我學過點法律。你姓什麼?」


  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什麼?」


  「你大概是最後一個跟我交談的人,我總得知道如何稱呼你吧。」


  「哦,我姓方。」方木的臉色平靜,手心裡卻開始漸漸冒汗。羅家海的話語中已經透露了求死的決心,必須想辦法讓他平靜下來,讓他覺得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


  「方警官,你也許沒帶武器,但是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肯定有一支狙擊步槍在瞄準我的腦袋。也許下一秒鐘,我就會腦漿迸裂。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壞人。的確,我殺了人。那是她該死。但是我沒禍害這個女孩,她也不會有那種味道。我希望這一點可以證明:我不算壞人。」


  味道。他第二次提到了味道。


  方木看著羅家海的眼睛:「你所說的味道,究竟是什麼?」


  羅家海搖搖頭:「算了,你不必知道,我也沒時間去講故事。我殺了人,我也沒打算活著離開這裡。哦,你不必緊張。」他看到方木的臉色大變,甚至笑了笑,「我不會傷害這個女孩。但是她在我手裡,你們就暫時不會開槍打死我,不是么?」


  羅家海收斂了笑容,鄭重其事地道:「請給我最後一點時間,允許我在被打死之前,還有思念的權利。」


  說完,他就把視線從方木臉上挪開,盯著面前的空氣,眼神重新變得迷離、渙散。


  方木眯起眼睛,忽然,他開口問道:「紅色衣服的女孩,有什麼味道?」


  羅家海猛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驚懼而惶恐。


  方木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提高了聲音:「她是誰?」


  羅家海的刀子一下子指向了方木:「你認識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方木剛要開口,耳機里忽然傳來了段警官的聲音:「兄弟,引他往前走兩步。」


  方木心頭一凜,他知道對面樓上就有一支85式狙擊步槍瞄準這裡。他偷偷抬起右手,掌心朝向窗戶(戰術手語,意為停止)。


  段警官的聲音很嚴厲:「不行!人質看起來很虛弱,不能再拖下去了。上面下達了命令,立刻擊斃劫匪!」


  羅家海完全沒有注意到方木的手勢,他死死盯著方木的眼睛:「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方木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冷靜:「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相信你不是個壞人,你所做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你願意,我非常想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羅家海的眼中盈滿淚水,手裡的刀子也劇烈顫抖起來:「他們毀了她的一生,她才22歲啊……」


  「方木,執行命令!」耳機里傳來邊平的聲音。


  方木分寸大亂,如果現在就擊斃羅家海,那麼關於那個女孩和某種味道的秘密就會永遠封存,而這可能涉及另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女孩的生命安全。


  羅家海已是淚流滿面,這個全身血跡斑斑的殺人兇手此刻哭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為什麼要毀掉我們……我們不奢求什麼……我們只想平平靜靜地生活……」


  他哭得幾乎全身癱軟,身子前後晃動著。在對面樓頂的狙擊槍瞄具里,羅家海青筋畢露的脖子時而進入射擊範圍,時而隱藏在牆壁后。


  「兄弟,引他向前走一步就行。」段警官的語速緩慢,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瞄準。


  方木明白羅家海此刻的狀態會讓對面樓頂的人認為他已經情緒失控,他顧不得引起羅家海的懷疑,扭過頭對著窗戶拚命擺手。


  「方警官,我投降。我只求給我一個說出真相的機會,我和沈湘,不想背負這樣一個罪名離開這個世界……」羅家海終於停止哭泣,他放下刀子,「孩子給你,我跟你走。」


  接著,他把手插在女孩的腋下,扶著她向方木走了過來。


  方木本能地迎著他伸出手去,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在腦海里閃現:羅家海已經處在射擊範圍內!

  不!方木已經來不及作任何手勢阻止狙擊手,心一橫,他一個箭步擋在了窗戶前!

  「靠!」耳機里傳來一聲又驚又怒的喝罵。


  方木閉上眼睛,一瞬間,似乎已經聽到了7.62毫米口徑的子彈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擊穿玻璃的碎裂聲、打進肉體的鈍響,他甚至感受到了子彈穿透自己身體的灼熱……


  什麼都沒有發生。5秒鐘后,方木睜開眼睛,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沖羅家海勉強笑笑:「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剛走出門口,埋伏的特警就一擁而上,羅家海被迅速架到樓下,押上警車。方木只來得及說一句「別打他」。女孩被緊急送往附近的醫院,隨即,大批刑偵人員進入現場開始勘查。


  方木全身酸軟,不得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沿階而下。身邊有忙碌的警察匆匆跑過,不時有人在他身上拍打一下:「好樣的!」


  突如其來的放鬆讓方木徹底沒了力氣,他幾乎是一步步挪出了樓門。大門外,面色凝重的邊平和段警官正等著他。


  邊平既沒有表揚他,也沒有苛責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辛苦了,上車休息一會兒吧。」


  方木不敢多說話,答應了一聲就蹲下身子,解下槍套遞給段警官。


  段警官接過槍套,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忽然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間留了不到2毫米的空隙。


  「0.2秒。」他頓了一下,「0.2秒。如果我的反應慢了0.2秒的話,你就被我打死了。」


  方木虛弱地笑笑,低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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