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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六號泳道

  第57章 六號泳道

  杜宇居然在寢室里。方木開門進去的時候,他正斜靠在椅子上打電話,腳上還是那雙扎眼的嶄新的耐克球鞋,桌子上擺著半瓶啤酒。


  「咦,你怎麼在寢室里?」方木朝門后看看,「陳瑤呢?」


  杜宇沖他擺擺手,注意聆聽著電話那邊的動靜。幾秒鐘后,他把電話「啪」的一聲摔在桌子上,抓起酒瓶大口灌起來。


  「你怎麼了?」


  杜宇放下酒瓶,打著嗝說:「沒……沒事。」


  方木看看他通紅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操,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杜宇彷彿憋了很久似的,絮絮叨叨地說起來,「咱們剛到KTV的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接通了,對方卻不說話。剛剛掛斷,又打了一遍過來,還是不說話。我正納悶呢,陳瑤就起疑心了,非讓我說清楚。」


  「呵呵,也難怪,那麼晚了還給你打電話,再說又是平安夜,我要是陳瑤也得問清楚。再說,你小子平時也不老實。」


  「我指天發誓,我絕沒做過對不起陳瑤的事情。」


  「呵呵,好,我相信你。後來呢?」


  「後來她就生氣了,轉身就走,我追過去想拉住她,這娘們,劈頭就是一個耳光。」杜宇摸摸臉頰,好像還在疼似的,「後來我他媽也急眼了,沒管她,自己打車回來了。」


  方木看看手錶,快凌晨4點了:「她呢?回宿舍了么?」


  「不知道,她宿舍的電話沒人接。我打了她的手機幾次,每次都是剛接通她就掛斷。」


  「呵呵,估計還生你氣呢。明天,哦,今天好好哄哄她吧。」


  杜宇沒有搭腔,盯著自己的手機念叨著:「這娘們,脾氣太他媽壞了,都是平時慣的。」一伸腳,一隻球鞋飛向了屋角。


  「靠,別拿禮物撒氣啊。」


  方木趿著拖鞋從屋角把鞋撿回來,正要扔在杜宇腳邊,卻看著它愣住了。


  這是斯科特·皮蓬的大「AIR」球鞋復古版,鞋身兩側是幾個大大的英文字母「AIR」,設計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A和R兩個字母的變形。鞋身外側,字母「R」在鞋跟的部位,鞋身內側,字母「R」稍稍變形后,縫製在鞋尖的位置,看起來十分協調。


  也就是說,字母「R」稍作變形后是跟「A」很像的。那麼,當晚寫在右側的那個符號,會不會是「R」呢?


  qR?是什麼呢?


  杜宇看方木盯著他的鞋發愣,奇怪地問:「怎麼了?」方木回過神來:「哦,沒什麼。」


  杜宇似乎也無心追問下去,斜靠在椅子上發獃。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開口說道:「方木。」聲音中竟有一絲顫抖。


  「嗯?」


  「瑤瑤……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應該不會。」方木頓了一下,「今天晚上到處都有人活動,不會出什麼事的。」


  杜宇站了起來,在寢室里煩躁不堪地走了幾圈,又抓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你跑哪兒……哦,鄧琳玥啊,瑤瑤回來了么……哦,知道了。嗯,他回來了。要跟他說話么?哦,好的,再見。」


  杜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也不回地說:「鄧琳玥問你回來沒有。」


  「陳瑤呢?」


  杜宇沒有回答。


  「要不,我們出去找找吧。」方木伸手去拿褲子。


  「不找!」杜宇突然爆發了,「不慣她這臭毛病!」他騰地站起來,大步走到門邊,狠狠地按滅了電燈,「睡覺!」


  早上6點半的時候,方木被手機的鬧鈴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找手機,卻看見杜宇還坐在椅子上,手裡捏著電話。


  「你一直沒睡?」


  鬍子拉碴的杜宇看起來憔悴了很多,他眯縫著眼睛,沖方木點了點頭。方木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捂在肚子上:「怎麼了?」


  「胃有點疼,大概是昨晚喝酒喝多了。」


  方木披衣下床:「走吧,我們去食堂喝點粥,然後我幫你去找找陳瑤。」


  也許昨天夜裡大家都玩得比較晚,食堂里人不多。方木讓杜宇先找個座位坐下,自己去窗口那裡買早飯。


  身邊是兩個女生,邊挑茶蛋邊絮絮叨叨地說著昨晚舞會上的情形。


  方木端著一個大大的托盤,路過這兩個女生身邊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其中一個女孩說:「……真奇怪,這麼冷的天,游泳池裡幹嗎還注水啊……」


  方木的腳步驟然慢了下來,他一邊向杜宇那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那兩個女孩。突然,他把托盤往身邊的桌子上一放,撒腿就向食堂外面跑。


  「R」是river的意思!

  左邊那個不是什麼「q」,而是大寫的「G」!水珠順著筆畫的方向流下來,所以看起來像中間帶了一橫的「q」!

  GR!Green River!

  綠河殺手!


  衝出食堂大門的時候,把一個男生撞倒在地,可是,方木已經顧不得了!

  跑!跑!跑!

  穿過枯黃的草坪,繞過網球場……看見游泳池了,灰色的池水微微蕩漾。


  不管你是誰,不要死!

  方木沿著鐵絲網拉就的牆飛快地跑,牆邊的松樹枝打在臉上,竟然感覺不到疼。到入口處的時候,看見鎖門的鐵鏈已經被撬掉,像一條死蛇一樣蜷曲在地上。方木拉開門,沖了進去。


  面前是一個大大的游泳池,已經注滿了水。方木沿著池邊向池水裡緊張地搜尋著,沒走幾步,就看見深水區那邊似乎有東西在飄動。


  水底有人!


  方木來不及多想,疾跑幾步后飛身躍入了泳池。冰冷的觸覺從指尖迅速蔓延到腳底,一瞬間,方木幾乎要窒息。他感覺踩到了池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然後看準方向,深吸一口氣,潛了下去。


  池水雖然污濁不堪,可是方木還是看見了:一個身著黃色毛衣、皮短裙、黑色高筒皮靴女孩正「站」在池底,雙手微抬,低垂著頭,染成黃色的頭髮隨著池水漂來盪去。


  方木游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向上一提,卻提不動。他向她的腳下看去,一條粗粗的繩子把她的腳腕和排水口的塞子綁在了一起。方木向上浮出水面,在口袋裡瘋狂地摸索著,找到軍刀,打開來,咬在嘴裡,又深吸一口氣,潛下水去。


  他一口氣潛到女孩的腳下,用力割斷了繩子,女孩的雙腳離開了池底,他抓住她的衣服,奮力向水面游去。


  方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女孩拖到池邊,女孩緊閉雙眼,躺在池邊一動不動。方木顧不得歇口氣,用手在女孩臉上噼噼啪啪地打著,女孩的頭被打得擺來擺去。


  醒醒啊,醒醒,求求你!


  他把女孩的上身拉起來,拚命搖晃著,一些水從女孩嘴裡冒出來。方木見狀,急忙把女孩扛在肩膀上,沿著池邊來回拚命地跑。有些過路的學生看到了泳池邊這駭人的一幕,都跑進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肩扛著一具屍體,行為幾近瘋狂的人。


  方木頭上的水已經結成了冰,褲腿和袖子也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了。他渾身發抖,步履僵硬地扛著那個女孩來回奔跑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在打電話報警,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發出小聲地哭泣,有人發出尖叫。


  方木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腦子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來回奔跑著,嘴裡反反覆復地念叨著:

  醒一醒,醒一醒,求求你……


  終於,他沒力氣了,腳下一軟,跌倒在地上,女孩手腳攤開地躺在他身邊。


  方木喘了幾口氣,又撲過去,雙手交疊在女孩的胸口,用力壓下去,壓了幾下后,捏住女孩的鼻子,把嘴貼在她的嘴上用力吹氣。幾個來回后,女孩還是軟塌塌的一點反應也沒有。方木咬牙切齒地重複著動作,感到臉上有熱熱的液體流進嘴裡。


  醒一醒啊,我求求你!

  一雙手扳住了方木的肩膀,是杜宇。


  「算了,方木,別這樣,她死了。」


  方木甩開他的手,又要把嘴湊過去。杜宇用力向後扳著他的身子,方木的手不甘心地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頭髮。


  兩個人都跌坐在地上。方木手裡攥著一個黃色的假髮套。


  地上的女屍露出黑色的頭髮。杜宇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盯著女屍,幾秒鐘后,失聲叫道:「瑤瑤?」


  方木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幾步爬到女屍身邊,朝她的臉上看過去。的確,雖然臉上曾經畫了很濃的妝,可是方木還是認出她是陳瑤。


  一瞬間,方木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看見杜宇撲在陳瑤身上,拚命搖晃著她,大聲呼喊著。


  他看見圍觀的人群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他看見泳池外有警燈閃爍的警車。


  他看見警察們匆匆走進來,向人群大聲呼喝著。


  可是他什麼也聽不到,周圍的事物彷彿都變成了混沌的一團。


  有甜腥的東西在胸口翻湧,胸膛憋悶得彷彿要爆炸了一樣!

  「啊——」


  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從方木的胸腔里噴涌而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我,就直接來殺死我!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來呀,殺我!殺我!」


  一張張臉在方木眼前飛速旋轉著,他面容扭曲,目眥欲裂,耳邊是難以辨明的混響。


  杜宇愣愣地看著方木,接著從地上爬起來,揪住方木的衣領,大聲質問著什麼。方木的目光從他的臉上茫然地滑落,看見人群中鄧琳玥正盯著自己驚恐萬狀的臉。


  兩個警察把杜宇從方木身邊拉開,一隻手臂摟在方木肩膀上,推著他往前走。


  穿過人群自動閃開的通道,迎著無數或驚恐,或懷疑的目光,方木表情獃滯、腳步僵硬地被那個人推著走出了游泳池。走了很遠,他掙扎著向後望去,彷彿辨認了很久,才認出那個人是邰偉。


  「先回去吧。」邰偉緊緊摟住方木的肩膀,語氣少有的低沉、溫和。


  回到宿舍里,渾身濕透,不住發抖的方木被邰偉按倒在床上,邰偉先用被子把他包住,又扔給他一條毛巾,方木沒有伸手去接,任由毛巾掉在地上。邰偉暗暗嘆了口氣,打開方木的衣櫃。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兒了?」


  話音未落,就看到方木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渾身哆嗦著又要向外跑。邰偉忙攔住他:「你幹什麼去?」


  「我要回去……回去……」方木一邊扒拉著邰偉的胳膊,一邊喃喃自語。


  「回去幹什麼?」


  「看看現場!」方木突然爆發了,他雙眼通紅,眼眶潮濕,兩片灰白的嘴唇哆嗦著,「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抓住他!」


  邰偉抓住他的雙手:「這些事情,我們來做。」


  方木用力掙脫,狠狠地把邰偉推開,拉開門,卻迎面撞見了杜宇。杜宇什麼也沒有說,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


  方木被推得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寢室中央。還沒等他爬起來,杜宇已經撲過來,一把揪住方木的衣領。


  「方木,你到底是什麼人?」平日里嬉皮笑臉的杜宇此刻像一隻要吃人的獅子,遍布淚痕的臉抽搐著。


  「你說什麼?」


  「我問你是什麼人!」杜宇拚命搖晃著方木的脖子,「你剛才說那個人是要殺你,你這話什麼意思?上次你那個同學來的時候,他說你們寢室以前死過很多人。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什麼人,快說!」


  杜宇的手越來越緊,方木感到呼吸困難,臉都憋成了豬肝色。邰偉見狀,急忙把杜宇從方木身上拉起來,杜宇拚命地掙扎著,咬牙切齒地沖方木吼道:「說啊,你到底是什麼人?」


  方木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咳嗽著,咳到最後變成了乾嘔,一絲涎水從嘴角一直拖到胸前。


  邰偉用力拉住不斷掙扎的杜宇,大聲喝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否則我不客氣了!」


  「好!」杜宇示威似的高舉起雙手,「好!我不動手,讓他說!」


  方木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擦擦嘴角,喘息了幾下說:「對。兇手的確是沖著我來的……他在考我……對不起……」


  杜宇緊抿著嘴角看著方木。「這麼說,那些人被殺死,還有瑤瑤,」他哽咽了一下,「都是因為你。」


  方木沒有說話,抬頭看了杜宇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點了點頭。


  杜宇抬起一隻手,指了指方木,嘴唇顫抖著:「也就是說,你早就知道他會殺人對么,而且,還可能會殺你身邊的人?」


  方木的眼淚涌了出來:「對不起……」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出來?」杜宇突然爆發了,「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所有的人?為什麼要害死這麼多人!」


  方木渾身顫抖著,口中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杜宇猛衝過去,一把揪住方木的頭髮,拚命抽打著他的臉:「說話!為什麼,你說啊……」 邰偉忙上前阻止他,還沒等他靠近,就看見杜宇的身子往後一縮。


  方木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把軍刀。


  杜宇的外套胸前被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胸前,又看了看面前手握軍刀、嘴角淌血的方木。


  杜宇慘然一笑:「也想殺了我,對么?來吧,省得那個兇手動手了,來啊!」


  「不是!」方木聲嘶力竭地大喊,「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有意隱瞞你們。我……」


  「你把刀給我收起來。」邰偉跳到兩人中間,「你,給我出去!」他指著杜宇喝道。


  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轉身拉開門走了。


  寢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見方木急促的呼吸聲。忽然,方木手裡的軍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著頭髮,「啊——啊——」地號哭起來。


  邰偉從未見過方木哭泣,更別說這種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手足無措地站著。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靜下來,邰偉把他扶坐到床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想了想,點了支煙遞過去。


  滿臉淚痕的方木表情木然地坐著,偶爾抽一口煙,手裡的水杯只是端著,一口都沒喝。


  邰偉在衣櫃里一陣亂翻,找出了幾件乾淨的衣服,又費了好大力氣,才幫方木把衣服換好。換上乾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點,也不顫抖得那麼厲害了。


  「我說,」邰偉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床前,試探著問,「剛才杜宇說,你的寢室過去死過人,是怎麼回事?」


  方木沉默了半晌,深吸了幾口煙,慢慢說道:「1999年,我讀本科的時候,學校里發生了一些很離奇的命案。後來我很偶然地找到了一張借書卡,發現死者都曾經借過這本書。我找到借書卡上的其他讀者組成了一個自救小組,其中包括我、我的同學和我第一次愛上的女孩。」


  「後來呢?」


  「我們的自救沒有任何效果。先是我愛上的女孩被砍了頭,後來我的兩個同學也死掉了。直到最後一刻我才知道兇手原來就是讀者之一。他告訴我,他最初殺人是為了報復,而之後,是因為我發現的借書卡給了他殺人的靈感……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你說的是發生在C市師大的那起案件么?聽說兇手最後也死了。」


  「對。」方木顫抖了一下,「他被燒死了。當時……我也在場。」


  邰偉沉默了一會兒:「你後來對行為證據分析這麼感興趣,包括你辦的那些案子,都是因為這段經歷?」


  方木扔掉煙頭,雙手抓住頭髮,用力向後捋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做噩夢。害怕走廊,害怕燒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觸。我只有不斷地查案,不斷地幫助死者討回公道,我才能讓自己平靜一點。因為,」方木頓了一下,聲音驟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我。」


  邰偉點了點頭。嗅覺記憶是所有記憶中保留時間最長的一種。他終於明白方木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有著諸多怪癖的人,也能夠體會到,這一次,兇手為了向他挑戰而殺了這麼多人,他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點了點頭。


  「你確定還是那個兇手乾的么?」


  方木苦笑著搖了搖頭。「你還是不相信我。」他盯著腳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了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誼對我來講有多麼重要。現在是第六個,無論第七個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偉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告訴方木:「我剛才在現場的時候,發現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在6號泳道里。」


  方木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鐘,掀開被子下床:「走吧,去現場。」


  屍體已經被移走,圍觀的人群卻久久不願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見喬教授也在人群中,正對著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見方木走過來,他卻連招呼也不打,轉身離開了。


  警察們弄了一個大網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尋著每一點可疑的東西。趙永貴站在池邊,抱著肩膀,盯著一點點降下去的池水,臉色很難看。


  邰偉走過去拍拍他:「老趙,有什麼發現么?」


  趙永貴搖了搖頭。「沒有。」他又看看方木,「是你第一個發現屍體的?」


  「嗯。」


  「當時你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


  方木想了想:「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泳池裡有人?」


  「我聽到兩個女生在議論說泳池裡注滿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家裡的時候,看見窗戶上有兩個……」


  「行了!」趙永貴打斷了方木的話,「你還堅持認為我們抓錯人了,對么?」


  方木一時語塞,剛要開口爭辯,就看見邰偉在沖他使眼色。


  「一會兒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吧。」說完,趙永貴就走到泳池的另一邊,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開口問邰偉:「趙永貴怎麼老是對我這種態度?」


  邰偉沉吟了一會兒說:「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個案子雖然最後被撤銷了,可是局裡還是表揚了老趙和我。你現在跟他說那是個錯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話么?」


  邰偉半天沒有回答:「查查看吧。」


  從市局回來已經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顯得很猶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里的話,該如何面對他。


  門開了,室內空無一人。那雙耐克鞋還靜靜地躺在杜宇的床邊,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寢室里靜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地希望杜宇能出現在眼前,他感到有很多話要對杜宇說。然而,如果他真的出現的話,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道歉?顯得多餘而且蒼白無力。


  帶著這樣矛盾的心情,方木靜靜地坐在寢室里。從陽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臨,再到曙光初現,就這樣毫無聲息地坐著。不斷地有人敲門,方木一概不予理會,他只希望能有人拿著鑰匙擰開房門,又擔心自己在那一瞬間會怕得躲起來。


  整整一夜,杜宇都沒有回來。


  直到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難以忍受,方木才站起身來,去了食堂。


  窗口前排著長隊,方木低著頭排到隊尾。前面的人回頭掃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聲跳到一旁。他驚恐萬狀地看著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兩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別的窗口去。整個隊伍的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排在後面的方木。好像是約好了似的,隊伍自動分開,把窗口的位置留給了他。窗口的賣飯師傅也愣住了,他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粗聲大嗓地開口問道:「喂,你打不打飯?」


  方木咬咬牙,一步步走向窗口,感到周圍有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自己身上。


  方木坐在角落裡吃早飯。儘管他一直低著頭,但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所有人都坐得遠遠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區。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長滿了有毒觸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


  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離開了食堂。


  剛剛轉入三樓走廊,方木就看見自己的寢室門前一片狼藉。電腦的顯示器和主機被扔在地上,上面覆蓋著方木的幾件衣服。宿舍門口圍著很多人,都盯著屋裡的人的動作。


  杜宇回來了?

  他快步走過去,剛好看見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門來。杜宇看見方木,手上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彎下腰去,從床底拽出方木的臉盆,揚手扔了出來。


  方木一閃,塑料盆撞在走廊的牆上,裡面的香皂盒、牙具稀里嘩啦地摔出來。


  「你幹什麼?」


  杜宇並不回答,從方木的書架上一把將所有的書都划拉下來,然後一本本地向外扔。很快,方木的東西被扔得一乾二淨。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來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


  「滾!」


  方木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拾撿著被扔出來的東西。


  「滾!」杜宇提高了聲音。方木卻好像沒聽到一樣,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鋼筆的筆帽不見了,他在一堆衣服里仔細地翻找著。


  「你離開這兒吧,」杜宇的聲音小了點,可是冷冰冰的,「我們還都不想死!」


  方木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站起來,轉過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他挨個掃視著所有的人,幾乎每個人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地盯住他。方木跟杜宇對視了幾秒鐘,緩緩開口說道:

  「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抓住他為止!」


  說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幾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間已經被鎖住的寢室門前,飛起一腳踹過去。木門應聲而開,他把手裡的東西扔進去,又返回走廊里一樣樣搬運自己的東西。沒有人阻止他,也沒有人幫助他。方木在眾目睽睽之下撿起了自己的最後一樣東西,走回那間原本屬於孟凡哲的寢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后終於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東西都放在了左邊的床、寫字檯和衣櫃里。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整齊后,他才想到那張床是屬於孟凡哲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把東西移到另一張床上,但是後來,他還是脫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著自己的新窩。孟凡哲死後,這個寢室就再沒住過人,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一幅殘敗不堪的景象。牆上還有噴濺狀的水漬,看起來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牆上。


  看著,想著,一夜沒有合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儘管肚子餓得咕咕叫,方木卻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對面宿舍樓的點點燈光照進這間沒有開燈的寢室,有些東西的影子被投射在牆上,隱隱約約地晃動。


  方木感到有點冷,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他習慣性地向旁邊那張床上望去,卻只看見一張乾癟的草墊。和以前那個擺滿了他和杜宇的東西,擁擠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顯得寬敞無比。


  寬敞得讓人心慌意亂。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獨居的那段日子裡,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躺在黑暗的寢室里,默默地品嘗孤獨的滋味?


  直到他徹底瘋掉。


  ……


  我會不會發瘋?


  方木從床上一躍而起,首先,你得弄點吃的。他對自己說。


  食堂是無論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開電燈,又翻出一包速食麵,搖搖水壺(還好,杜宇沒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著水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拉開門走了出去。


  一樣東西飄落在腳下,方木撿起來一看,是一個信封。方木向兩邊望望,走廊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方木坐到床上,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紙,上面是鄧琳玥的字跡。


  親愛的方木: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也請你相信我在這樣稱呼你的時候,我是愛你的。也許這種愛情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確信,至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依然是愛你的。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別試著去找我(或許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你也許從來就不曾想過在我離開後去尋找我)。我在短時間內不會回到這所學校來,申請休學的手續我會委託我的家人辦好。


  你也許會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辭而別,怨恨我的膽小與懦弱。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護,嚮往寧靜浪漫的日子。當你在體育館里救了我的一瞬間,我就像所有被王子拯救的公主一樣,毫無選擇地愛上了你。


  然而我知道,你並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勇敢與堅強。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邊的一切。當你終於說出那個秘密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害怕,我甚至沒有勇氣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個人逃回了寢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體育館里還要害怕。兇手已經殺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個也許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為什麼要殺你,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這些問題你不肯告訴我,對我來講,也已經不重要了。我選擇逃離。儘管我曾經認為自己有勇氣陪你面對一切考驗,然而,當死亡如此真切地降臨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孩都會做的事情。


  原諒我吧,原諒這樣一個普通的、曾經自視甚高的女孩。也許你不曾愛過我,我現在真的希望你不曾愛過我,這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好受一點。


  我會為你祈禱。


  鄧琳玥


  2002年12月25日


  信很短,方木卻整整看了半個多小時。


  心如止水。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卻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好,很好。


  終於,又是我一個人了。


  也許,從來就只是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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