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恐懼

  第36章 恐懼

  今天是刑事訴訟法學的第一次課。這門課的主講教師宋耀楊教授剛從日本交流訪問歸來,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開課。


  方木照舊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宋教授雖然耽誤了一個多月的課,可是他並不著急講課,而是大談特談了日本的經濟發達和生活舒適,以及他和幾個日本刑事訴訟法學專家「不得不說的故事」。正吹得起勁,一個學生敲敲門走了進來。宋老師正值志得意滿之時,也就大度地揮揮手讓這個男生進去了。


  男生腳步輕快地走到最後一排,一屁股坐在了方木的旁邊,還友好地向他點了點頭。方木認得他,他叫孟凡哲,民法學專業研究生。


  大學課堂上,遲到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而大多數,都會得到教師的原諒。讓方木感到略略疑惑的是:孟凡哲的臉上,似乎有著過分的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好像——


  就好像逃過了一次嚴峻的考驗。


  宋老師終於完成了他的「日本之旅感想報告會」。他拿起點名冊,故作親熱地向學生們眨眨眼睛:「講課之前,先讓我們互相認識一下吧。」


  剛才還昏昏欲睡的學生們此刻都打起精神來,這是必修課,誰也不想拿不到學分。隨著宋老師的嘴裡念出一個個人名,教室的各個角落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到」。方木無意間瞥了孟凡哲一眼,卻吃了一驚。


  剛才還輕鬆無比的他此刻卻緊張得如臨大敵:雙手死死地抓住桌角,關節處都已經發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宋教授,緊咬著嘴唇,好像宋教授嘴裡吐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顆顆子彈似的。


  「孟凡哲。」


  大顆的汗珠從孟凡哲臉上流下來,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宋老師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又念了一遍:「孟凡哲。」


  許多相識的同學小聲叫他,孟凡哲卻像聽不到一樣,死死地盯著宋老師,上身前傾,嘴唇半張,好像急於說話卻又無能為力。


  「沒來么?第一次就曠課?」宋老師一臉怒氣地掏出鋼筆,準備在點名冊上做標記。孟凡哲此時一躍而起,雖然仍然說不出話,卻把手高高地舉起來。


  「哦,你是孟凡哲?」


  「是我。」終於有兩個字從他的嘴裡蹦出來。


  「坐下吧,下次注意力集中點。」


  好像剛才那兩個字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一般,孟凡哲無力地「撲通」一聲坐下。教室里有幾個人在掩嘴偷笑,更多的人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


  孟凡哲彷彿在躲避那些目光,整整一堂課都在悶頭記筆記。不過看得出他已經不那麼緊張了。


  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實事求是地說,宋老師的課講得實在很一般。課間休息的時候,趁他出去抽煙的工夫,好幾個學生偷偷地溜走了。宋老師回來后發覺人少了幾個,大為光火,拿起點名冊又點了一遍。


  方木注意到剛剛恢復平靜的孟凡哲又彷彿墜入深淵一般,臉上是絕望、緊張和怨恨交織在一起的複雜表情。離他的名字越來越近,孟凡哲竟發起抖來。


  方木一直在靜靜地觀察孟凡哲,同時留意著點名冊的順序。


  「陳亮。」


  「到。」


  「初小旭。」


  「到。」


  下一個就是孟凡哲了。


  「孟凡哲。」


  宋老師嘴裡的「孟」字剛剛出口,方木就猛地拍了一下孟凡哲。


  孟凡哲一驚,下意識地回過頭來,而此時,「凡哲」二字剛剛落音,他想也不想地說:「到。」


  宋老師沒有停頓,繼續點下去。孟凡哲愣了一會兒,表情卻迅速歸於輕鬆。他伸手抹抹額頭上的汗水,有點尷尬地扭過頭來問:「什麼事?」


  方木想了一下問:「幾點了?」


  孟凡哲看了一眼手錶:「9點5分。哦,38秒。」他急切地補了一句。


  方木笑了,孟凡哲也像被人窺破了秘密似的霎時紅了臉。


  午飯的時候方木吃得很飽,有點犯困。看看錶,距離下午上課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跑到頂樓天台上吹風。爬到天台上,方木才發現那裡已經有一個人了。正是孟凡哲。


  他坐在天台邊的水泥沿上,雙腳隨意地垂下,眺望著遠處,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方木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正想悄悄地離去,卻發現孟凡哲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小心地站在水泥沿上,那水泥沿不足20厘米寬,他的腳尖和鞋跟都懸在外面。孟凡哲搖搖晃晃地站在水泥沿上,雙臂張開,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低下頭去。


  方木屏住呼吸。這可是七樓!向下會看到什麼?

  扣子大小的人頭?兒童玩具般的汽車?還是彷彿隨時準備撲過來的大地?

  不,不能大聲喊他,否則他一定會受到驚嚇,弄不好會摔下去。


  方木小心地邁出第一步,鞋底和沙粒摩擦的聲音此刻彷彿雷聲一般。


  孟凡哲的身體搖晃得愈加厲害,他就要失去平衡了!方木來不及多想,幾步衝上去,瞄準他皮帶的位置牢牢地抓住,一把把他拖了回來。孟凡哲短促地驚叫一聲,就向後和方木一起摔倒在天台上。


  「你在幹什麼?想死么?」方木惱怒地看著手肘被擦破的地方。


  「對,對不起。」孟凡哲驚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語。方木看看他那張慘白的臉,伸手把他拉了起來。孟凡哲的腿有些發軟,他抖抖索索地勉強站定,拍拍身上的灰塵,身子又搖晃起來,一副隨時可能跌倒的樣子。 方木嘆了口氣,把他扶到天台上的一個石凳上,又從書包里拿出水杯遞給他。孟凡哲連喝了幾大口水,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謝謝。」他掏出一張面巾紙,仔細地擦了擦杯口,遞還給方木。


  方木也在他身邊坐下,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拿出一支遞給孟凡哲。孟凡哲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剛抽了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


  兩個人沉默地坐著,方木不停地大口吸著煙,孟凡哲只是盯著手中越來越短的香煙出神。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瘋子吧?」良久,孟凡哲開口了。


  「哦,什麼?」


  孟凡哲用力把煙頭扔出去:「你一定覺得我不正常。」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要不你為什麼不問我剛才在幹什麼?」


  「嗯,好吧,你剛才在幹什麼?」方木覺得有點好笑。


  「我嘛,呵呵,其實沒什麼,我只不過想體驗一下恐懼的感覺。」他扭過頭來看著方木,臉上是故作輕鬆的微笑,似乎希望方木覺得自己很酷。


  方木笑笑,又給自己點燃一支煙。孟凡哲滿懷期待地看了方木半天,似乎等著他說點諸如「原來如此」「你可真夠無聊」之類的話。可是方木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抬起頭問他:


  「你在害怕什麼?」


  孟凡哲大張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方木。那目光似乎在問: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在點名的時候推你一下。


  一個人,當他對某種事物感到恐懼的時候,會對這個事物表現出超乎常人的關注與敏感,在這個時候,如果突然打斷他的注意力,會讓他在瞬間消除對這種事物的恐懼感。當然,也僅僅是這一瞬間。


  孟凡哲大概害怕點名,所以在點名的時候會表現出「全神貫注」式的恐懼,越是害怕,就越不能應答。方木在點到他名字的一瞬間推他一下,讓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從「點名」上轉移到方木身上,自然就能夠應答。


  孟凡哲的表情從驚訝轉為頹唐,他低下頭,不作聲了。


  「你在害怕什麼?」


  孟凡哲抬起頭,方木看到了他虛弱的眼神,他盯著方木看了好半天。方木微笑著,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地回望著他。


  那眼神中漸漸多了信任與友善。


  「我,」他抓抓腦袋,「有點害怕點名,呵呵,很奇怪吧。」


  「為什麼?」


  「不知道。」孟凡哲眼望著遠處,「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是害怕點名。一點名我就緊張,越緊張我就越不能答出那個『到』字,經常是臉紅脖子粗地站起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個教室的人都在看我。」他低下頭,聲音也驟然降低,「很多人笑話我。」


  「你口吃么?」


  「不,你覺得我說話有問題么?」


  「不。」


  「我也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到』字就是說不出口。有的時候自己偷偷練。自己點名自己答『到』,完全沒有問題,可是上課的時候,還是說不出來。」他語氣低沉地說,「給我支煙。」


  方木遞給他一支煙,幫他點著。他小心地吸了一口。


  「四年大學,你怎麼熬過來的?」


  「自己想辦法唄。呵呵。」他淡淡地笑了笑,「一般都是上課前點名,我就假裝遲到,等點了名再進去,然後下課再向老師說明情況。那時候我有個外號叫『遲到王』。很多老師都對我印象很差,不過好在我成績還不錯。」


  「沒想過去看看心理醫生么?」


  孟凡哲猶豫了一下:「算是看過吧。怎麼,你覺得我精神有問題?」


  「不,你只是有點心理障礙。幾乎每個人都有心理障礙,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你怕點名,還有很多人怕高、怕電梯、怕尖銳的物體什麼的。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是么?」孟凡哲將信將疑地聽著,不過表情輕鬆多了。「那,」他好奇地看著方木,「你有什麼害怕的么?」


  方木沒有回答他,他沉默著吸完一支煙,看了看手錶:「我該上課去了,下次再聊吧。」說完,就撇下略感失望的孟凡哲,離開了天台。


  恐懼。其實,你不知道什麼叫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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