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遊戲機
連續三天。
每天從沙發上暈暈沉沉的醒來,沙發太小,手臂和雙腳無法伸展開來,因為蜷縮導致原本疼痛的關節更加嚴重,酸痛感瀰漫在全身,腦袋昏昏沉沉,喉嚨刺痛不已。
聽說,百分之90多的感染者,都挨不過第三天。所以當我醒來進入洗手間的第一件事,就是脫光自己身上所以的衣服,然後努力的扭動自己的脖子和身子,從鏡子里查看自己的皮膚狀態,但是,除了車禍留下的傷口和划傷外。至今為止,還沒有那些所謂的癥狀的出現。
還是,或者需要等我進入昏迷后才會出現。
人可以從堅強直接跌落脆弱,就像這三天,兩個大男人,困在一個屋子裡,一個經歷了喪親之痛,一個從地獄之門剛開啟的城裡走了一趟,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過今天。
我朝著房間望過去,前輩小明趴在床上,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熟睡,窗戶的一側虛掩著窗帘,一道裂縫的光線透過房間,我想一定是他在拉上窗帘的時候沒有閉緊。
我輕輕的走到房間里,打開了窗帘,難得一見的是,陽光明媚,沒有霧霾天,只有藍色的天空,白得純粹的雲朵,這個山城的天空難得一見的明亮。
我低頭朝著街道看去,依然有車子從公寓門口的馬路上經過,自從三山市政府的緊急通知后,街上的車輛越來越多,活動也越來越頻繁,仔細聆聽,還能聽見遠處汽車喇叭鳴叫的聲響。
這一切都顯得格外的不真實。
在我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我本想閉合窗帘的手此刻猶豫了一會,決定還是讓窗帘敞開著,不開窗戶,只開著窗帘,好歹讓陽光也能滲透進入房間,一掃之前的陰霾。如果在平日周末,我可以喝杯咖啡,靠著窗檯,曬著陽光,看一本網路小說,或者發發獃什麼的。
但是現在,彷彿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我唯一關心的就是自己還有家人,我會不會在今天陷入昏迷,如果之前看見的報告書上說的那樣,百分之90多的人活不過三天之內。至於家人,他們在我身後,我只能心痛,卻無法關懷。
我曾經聽說,在河門市爆發疫情過後,臨近的耦水市就曾發過一條新聞,因為恐慌,而讓大部分普通感冒患者懷疑自己感染了屍菌,甚至在一到三天後陷入了昏迷。這些普通感冒或者重感冒的患者因為心裡壓力和對疫情的恐懼造成了心裡陰影,導致了沒有感染屍菌,卻有屍菌感染初期的癥狀,發燒,淋巴結腫大,皮膚出現瘙癢和皮疹,進而陷入昏迷。專家把這一小部分人稱為屍菌恐懼症。它是一種心裡疾病,它不僅表現在自認為感染的人身上,也表現在認為別人感染的人身上,一個是對自己進行自我暗示,一個是對別人進行暗示,並且通過過激行動來終止他所認為的威脅。
因此,在這三天里,我也在不斷的懷疑,自己到底是感染了,還是沒有感染。
或者正如我今天所想,我今天會不會昏迷。
這是一種令人身心俱疲的狀態。
我煮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口,這個屋子裡除了充滿暖氣的咖啡香意外,還混合著另一種味道,雖然我鼻塞,但是也能嗅出從開放廚房邊上溢出來的泡麵盒子里散發出來的異味,我不得不整理垃圾,戴上口罩,穿上外套,打開門,走出房間。
走廊里,鄰居那兩盒快遞依舊一大一小疊放在門口,從按下電梯下樓來到宿舍大廳,對著那扇玻璃大門的按鈕,我猶豫該不該打開它,畢竟垃圾收納處就在這棟樓外的右側。我站在玻璃門內,它迫使我朝著玻璃門外的馬路張望,這期間一輛黑色的皮卡車快速的壓過馬路,那原本被焚燒的屍體早已經被車輪肢解的七零八落,那個被感染者襲擊的女人也早已經不知去向。
我按下了開關,打開了玻璃門,寒冷的空氣如此清新,陽光如此明媚,馬路對面乾枯的樹木上掛著的幾枚搖搖欲墜的黃葉也顯得特別美麗。我提著垃圾朝著垃圾收納處走去,快速的朝著垃圾桶扔掉垃圾,我看了前輩小明的轎車,它就安靜的停在一側的停車場,停車場里的停車格里,也就只有他一輛轎車,它外斜的停靠,佔用了兩個停車位。
我回到宿舍大廳,關上玻璃大門,我又重新把貼在布告欄里的宣傳單看了一遍,自從我上次看了一次后,這些內容也就沒有再更新過,大廳里也沒有出現任何新的宣傳單。
我打開了宿舍大門,回到了屋子裡,進門的那一瞬間和前輩小明對視了一眼,他已經起床了,亂著一窩頭髮,正在大廳里倒騰那個紙盒,我看了一眼,沒錯,這是那台他快遞過來的遊戲機,一直沒有機會拿走的那台。
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的語言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在我眼裡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愛開玩笑,自戀,博愛的戲精前輩小明。這兩天我開口說的話,甚至自言自語也不能得到他的任何回應。我心裡只能希望他自己能夠走出來,我們所能做的真的很少,何況我自己已經自顧不暇。
他從盒子里掏出了一台黑色的遊戲主機,坐在地板上,查看著一盒遊戲光片。我坐在客廳的餐桌邊,喝著剛才那杯咖啡配著那天雨夜天拿回來的退燒藥和消炎藥吃,並且從冰箱上拿下了那張我這兩天沒有寫完的遺書。
我想,我該繼續寫,畢竟今天可能是我最後一天,百分之90多的人都挨不過今天,如果感染了屍菌的話,不管我是不是懷疑自己,我都要留下來。
我看著自己寫的內容,感謝爸媽,然後留下了父母的電話,留下了我想說的話。我不知道我還能寫一些什麼,因為每當提筆,你能想到的不是你自己,而是父母,還有以前的回憶。
只是在最末尾,我補上了關於前輩小明的內容,畢竟,此刻身邊只有他一個人。
我不得不搖頭嘆息,遺書其實並不難寫,懷念一下美好回憶,懷念一下自己身後放不開的親人,表達歉意,對自己為什麼留下這封信簡單闡明原因,僅此而已,難就難在。。。我要在遺書里多加一個人,而這個人對我而言也不是有那麼深厚的感情,所以多加一個人,就意味著遺書的風格會有變化,而且這個人可能在我走前會看見,措辭還是要穩重點。
我提筆,一邊看著他搬弄那台遊戲機電線,一邊思考著。
我看著他把遊戲機放在電視前的地板上,把線熟練的安裝在平板電視后的孔洞里,至少他已經一改呆坐在床頭或者悶頭大睡,這樣的精神狀態已經回歸了他原先的10分之一可能吧,至少是件好事。
我唉聲嘆氣的提筆寫下遺書的終結:
鄭愛明先生,感謝你在公司對我的照顧,你是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如果今天或者未來幾天我昏迷了,不要管我,把我積累的錢給我父母,你可以丟下我,或者在我昏迷的時候把我從窗戶外丟出去,我不會怪你。
寫完后我放回了冰箱頂部,後來想了一想,還是找了一塊琉璃寺的冰箱貼把它貼著,這樣他餓的時候會不由自主查看冰箱,也能看見這張紙。
你們一定會說我很幼稚,懷疑自己感染了屍菌,留下了不清不楚的遺書。但是你們又沒有死過,哪裡知道將死之人有時候也會做幼稚的事情,何況,自殺本身也是幼稚。
我坐回了沙發,看著他坐在地上的背影,他已經調整好了遊戲機和電視機之間的關係,他切換了模式,那個每天重複播放的緊急通知成了遊戲的界面。
就這樣,平日里他不屑的電視機,如今也能用上了。
他坐在了我的身邊,拿著遊戲手柄,按下了遊戲開始。
我想,他一定是想轉移喪親悲哀的注意力吧,如果他玩遊戲能慢慢好起來,那是最好不過了。
這是一款最新的喪屍遊戲吧,雖然我不喜歡玩這種,但是我知道他是個遊戲迷,他可以花錢買最新的設備和最新的心儀的遊戲,這些東西有時候往往都要去掉大部分工資,但是他不介意,這是他的愛好之一,我曾經聽他說過,一個正版的光碟將近500塊,我想他此刻正在玩的東西就是這個價錢,這個遊戲機估計也要去掉我一個月的工資。
我看著他熟練的操縱遊戲中的主人公在一座密布喪屍的城市裡逃出生天,恍然之間,我望著陽光密布的窗外,我所經歷的經歷,彷彿只是這個遊戲場景的其中一幕,而我就像那個剛出來交代劇情的NPC一樣,死在了最前章。
那麼,留在劇情後面的人,彷彿也不是最幸運的。
我就這樣,稀里糊塗的坐在沙發上睡著了,迷迷糊糊的睜著眼睛,但是身體四肢卻不受控制,我想大聲吶喊,喉嚨卻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一樣。我看著前輩走到冰箱前面,他打開了冰箱,又合上了冰箱,他似乎看見了冰箱上我用冰箱貼黏住的遺書,他駐足了一會,然後朝著我走過來,我的耳邊是電視遊戲機里令人恐懼的音效,他站在我面前,我抬著眼睛無論如何也無法看清楚他臉上的輪廓,他低頭看著我,我卻看不見他的臉孔,他的臉孔彷彿被打上了一層陰影,他似乎在試探我額頭的溫度,他的手指似乎在試探我的鼻息,看我死了沒有。然後他的手指在我的胳膊上戳了幾下,那種感覺真真實實,但是我卻無法喊出任何的聲音。
我想。。。我已經感染了屍菌,進入了昏迷狀態,難道那些將死之人都是以這樣的狀態進入昏迷中,如果是這樣,那是何等殘忍,當馬路上的CM焚燒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意識還在昏迷的軀體中,他們能感受到恐懼,亦或者也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想著,既然我已經留下了遺書,那麼前輩也看見了,那麼我也沒有什麼好反抗的,這樣一想。。。我不再試圖呼喊,並且不再試圖掙扎我的四肢從昏迷中清醒,如果我的意識還是清楚,我只想知道,如今和我同處一室,在這個城市裡唯一的一個朋友,會怎樣處理我。
他顯然對著我呼喊了幾聲,然後他就拾起了遊戲手柄,坐在我的身邊進入了遊戲。
不對,他不是應該在我發現我陷入了昏迷后離開這裡,而且是立刻,馬上,頭也不回。或者他真的無路可去非要呆在這裡,那麼把我從窗戶丟下去是最方便的選擇,我的體重是在他的負重能力範圍,既然沒有條件活活燒死我,那麼丟下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如果我死了,就會變成網路上說的所謂的屍菇,而不是張牙舞爪的稱為屍菌感染者的怪物,繼續遊盪在街上害人。
如果真的要死,那麼我也不想要繼續害人。
看著他在一邊無動於衷的玩著遊戲,我開始重新試圖呼喊和掙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尖叫了一聲,我睜開眼睛,才發現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或者所謂的鬼壓床,我渾身濕透的醒來,我還在沙發上,前輩小明還坐在我身邊繼續玩遊戲,他的腳邊多了一個泡麵盒子。
他顯然對我突然驚醒的動作嚇了一跳,畢竟他玩的遊戲是恐怖遊戲,他看了一眼我,眼球在上下打量,但是一句關切的話也沒有說。他的眼睛又重新回到了電視遊戲機上。
這樣的沉默,伴隨著他的遊戲進度,在一次一次死亡后,終於進入了下一個場景。
我打開了話匣子。
「前輩,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好像就發生在這個房間里,所有的場景都一樣。。。你在玩遊戲,然後開冰箱,然後走過來,我想喊。。。但是喊不出來,我想反抗。。。但是無法反抗。。。」
說完之後我看一眼他的側顏,他依舊專註於尋找遊戲中重要物品。
「前輩。。。你是不是看了我在冰箱上的紙條。。。」我問,但是他不語。
「如果你看了,你應該和我保持有效距離。。。我的意思是說。。。至少離我遠一點,我想我今晚可能就會昏迷。。。雖然他們說感染者還沒有進行昏迷的時候,感染係數並不高,我也努力的讓自己的私人物品和你的區別開,但是。。。你似乎不在意自己。」我繼續說著:「我的意思是。。。我之前看過,百分90的多人都熬不過三天,而今天。。。是第三天。」
說完之後,我看著遊戲畫面,遊戲上的主人公拿著一把散彈槍,正在奮力的撲滅前面巷子里的喪屍,直到所有喪屍消滅后,他才緩緩的放下了遊戲手柄,轉頭看著渾身濕透的我。
「前輩。。。說實話,我有點害怕自己會變成遊戲中那些東西。」我說出了心中對於死亡延續的恐懼。
他看著我的目光里充滿了麻木不仁和不耐煩。彷彿我在他耳邊每講一句話,都會引起他對遊戲的發揮和感官上刺激的減弱,他皺著眉頭,看著我。
我也迎合他的目光,我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如果我真的感染了,他是否會把我的遺願原封不動的按照我的意志給我的父母,或者對於自己的生命的渴求是否強烈,因為只有他強烈的渴望活下去,那麼才有我後面關於父母的遺願。
然後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他封閉的遊戲世界里。
我不知道他已經把自己的痛苦和悲傷封存,就像靈魂和肉體在睡夢中剝離那樣,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虛擬的世界里,他的精神在這個虛擬的遊戲世界里享受這孽殺怪物的快感,而肉體則留在煉獄般的人間。
「你沒發燒。。。」他後來說到。
我不確信的摸著自己的額頭,的確,剛才那陣汗淋夾背的驚醒過後,我的四肢關節和腦袋似乎清醒了許多,就像有人把我壓在身上的重物給挪走了。
而此刻,我只感覺到飢腸轆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