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國賊祿蠹
第155章 國賊祿蠹
寧熙堂內,地龍燒得很旺,一盆水仙被熱氣蒸熨得透出淡淡花香,夾雜著熏籠里裊裊而出的百合香味,沁人心脾。
黛玉端坐在羅漢床上,她約十二三歲,身量漸長,秀郁雲鬢上一支鳳朝陽的髮釵熠熠生輝,將她一張玉容仙姿的臉映襯得光芒四射,氣勢十足。
熙鳳心中不由得暗嘆了一聲,昔年在榮慶堂里,那個怯弱不敢看人的小姑娘到底不見了,這些年跟在賈琮身邊,也不知道怎樣的嬌生慣養,將她養出了這般氣勢,這嬌憨的性子來。
便是她這些年打理西府,人前人後稱得上一句威風凜凜,可比起黛玉這從骨子裡滲出來的孤傲之氣來,終究色厲內荏了些。
妻憑夫貴,還未及笄,也未圓房,人家就已經是正三品誥命了。
「鳳姐姐,這會子有什麼話,你也可以說了。」黛玉聲音嬌柔婉轉,臉上掛著恬淡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客氣疏離的笑容,慢條斯理地道。
似乎,方才被寶玉惹得氣急敗壞的羞惱,不曾發生過。
這份氣度,也著實不俗。
「林妹妹,你既然問起,我也就不怕討你的嫌了。金陵薛姨媽家裡,我那薛大哥哥如今還在牢里關著,琮兄弟在江南那邊也是位高爵顯、威風八面的人物,薛大哥哥那點事算啥啊;
就算得罪了琮兄弟,改日等薛大哥哥進了神京,我讓薛大哥哥做東,好生兒給琮兄弟賠個不是,弟妹從中間幫忙說幾句好話,讓琮兄弟高抬貴手,別和薛大哥哥過意不去,落在外頭人的眼裡,一家子親戚鬧成這樣,讓人笑話!「
不得不說,熙鳳實在是個伶俐人物,一席話說得處處都符合長嫂身份,敲打的意思含在這些軟話裡頭,不細細聽,還真是聽不出來。
黛玉清秀麗婉的玉容如四月天里綻放在枝頭的雪白梨花,嫩蕊芬芳,她笑了笑道,「鳳姐姐,我打小兒跟著琮哥哥,是他教我讀書,督著我明理,常常說,女兒家雖不能多事,卻不能不曉事。琮哥哥和薛家的事兒,究竟是官場上的事,還是私人恩怨,我並不知道。
若薛家大爺不幸行了不法之事,琮哥哥若從旁干預,便是犯了朝廷法度,若薛家大爺清清白白一個好人,朝廷自有明斷,絕不會冤枉了他。
依我說,鳳姐姐還須回去跟太太說,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也犯不著急成這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薛家大爺殺了人要償命,親戚們才急成這樣,落在外人的眼裡,平白惹人笑話。「
熙鳳一張臉青紅交白,府里上下還都說她一張嘴不饒人,十個會說話的男人都說不過她呢,如今看來,她離這琮兒媳婦真是差遠了。
尤氏也不由得朝黛玉看去,她與黛玉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有一年了,江南女孩兒生得骨架子小,嬌嬌柔柔,處處都透著些嬌氣,衣食住行不論哪一樣都講究,她原以為是個被嬌寵慣了的,底下的人對她伏氣,不過是看在她夫君的份上。
哪裡曾想,竟然也是厲害的,被人惹毛了,是如此不講情面。
尤氏卻又覺得好笑,自己真是活糊塗了,好歹是跟著賈琮那樣的人三年,便是泥菩薩也要被調教出七分火氣來呢,更何況也是侯門千金,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書香簪纓之族,哪裡就是個好相與的呢?
探春卻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黛玉,以前只覺著黛玉小性兒,有什麼事都喜歡沉悶在心頭,如今一看,身上倒有幾分旁人沒有的氣勢,竟有點女霸王之姿。
想到這裡,探春不由得好笑起來,「林姐姐這張嘴,我今日算是伏了,竟是全拿了鳳姐姐的話在駁鳳姐姐呢,偏又讓人挑不出理兒來。」
最難受的自然是鳳姐了,她何時饒過人了,兩手一攤,索性耍賴道,「好弟妹,我也是今日才見識了伱這張嘴,我也是伏了,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呢,哪裡知道我的難處?我也不怕了,索性跟你說吧,今日是老太太和太太打發我過來的,親戚跟前,總這麼著也不是事兒。
姨媽跟前就這個獨苗兒,一直關在牢里,姨媽是覺也睡不著,吃也吃不好,若有個三長兩短,琮兄弟面兒上也不好,落個逼死親戚的名聲,叫人怎麼說?要不,弟妹你去跟太太分說去?」
尤氏嗤笑一聲,她往日里和這位做妯娌的時候,雖然她居長,又是個族長夫人,卻因出身不顯,沒少受她的氣呢,正要幫兩句腔,晴雯就沖了進來,嚷嚷道,「奶奶,宮裡的天使來了,正在前廳等著,請奶奶快些換妝,前頭接旨去!」
熙鳳吃了一驚,習慣性地站起身來,厲聲問道,「說了是什麼旨意?」
晴雯此時也是樂翻了,抬眼朝黛玉看去,笑道,「說了,咱們二爺晉爵了!」
黛玉也知道不會是壞事,卻依然難掩激動,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這是聖恩了!」
熙鳳聽在耳中,總是覺得這話似乎透著什麼意思,倒是惜春年幼,嘴快,道,「說不得又是沾了東府的光呢!」
她雖是東府的千金,可從前養在西府的時候,東府這邊的哥哥嫂嫂從來不過問她一言半句,她對東府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及至後來,賈琮把她接了過來,嬌生慣養下,小時候那些傷心事也都不記得了,性情也開朗了很多,調侃起來,並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探春卻是擰著惜春的臉頰,「你怎地也跟著琮二嫂子詼諧起來了?」
「她哪裡是詼諧?她分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熙鳳總算是回敬了一句,心裡又是酸溜溜的,不知道賈琮這次晉爵,是晉什麼爵位,他已經是三品昭勇將軍了,難道這次封的是二品什麼將軍?」
黛玉年紀小,顏色正嫩,妝容上也簡單多了,只換了一身誥命服侍,便在丫鬟的陪同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前面去。
賈平正陪著前來宣旨的公公宋洪坐著喝茶,聽說後頭奶奶們來了,賈平忙讓將一乾親衛小廝們都清場出去,正堂里擺了香案,黛玉跪在最前面,後面呼啦啦跪著熙鳳等人。
這些人都是看熱鬧的,畢竟以榮國府如今的地位資歷,幾年到頭都接不到一份聖旨。
如今跟著接一遭兒聖旨,將來也好說,自己是見過世面的。
「賈夫人,咱家今日來一共是傳兩道聖旨,一道是給寧國侯的,皇上下了恩旨,晉昭勇將軍為寧國侯,侯爺如今人在江南,咱家這邊傳了,再派人去江南宣詔;另一份聖旨才是給夫人的,妻憑夫貴,侯爺既然晉了爵,夫人以後就是侯夫人了!」
熙鳳的腦子裡道道驚雷響過,侯爺?這是什麼意思?她完全沒有聽明白,等最後一道「欽此」的聲音落下,黛玉領著人謝恩,她才跟著喃喃道,「謝主隆恩」,可這隆恩與她什麼關係呢?
賈平送走了宋洪,中間自然沒有略過給一個大大的紅封,宋洪摸著薄薄的紅封,皺紋橫生的眼角噙著深深的笑意。
他臨走前抬頭看了一眼賈家的門楣,直嘆少年英豪,路過榮國府的時候,又是嗤笑一聲,長房孫子,出繼給人家做繼子,依今日天子之心性,說不得這邊的門楣還能不能保住呢?
榮慶堂里,賈母和王夫人正焦急地等著,賈母歪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王夫人微垂著雙眸,正捏著手中的佛珠,唇角翕翕,虔誠不已。
外頭突然一陣喧闐起來了,二人不約而同地睜開了眼睛,賈母抬眼朝窗外看去,琉璃窗上霧蒙蒙一片,模糊不堪,自是什麼都看不見,王夫人站起身來,朝外喊了一聲,「發生什麼事了?」
門口打帘子的丫鬟進來了,「回老太太,太太的話,東府那邊,天使來宣旨了,聽說琮三爺晉爵了!」
「晉爵?晉什麼爵?」王夫人只覺得一陣氣悶,好端端的,晉什麼爵?嫌這家裡的事兒不夠亂嗎?
就在這時候,熙鳳領著探春和寶玉一陣風兒進來,「哎呦」一聲,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跟前,向著老太太道,「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您老的孫兒琮兄弟啊,這一次可是為祖宗爭了臉面了!」
賈琮過繼到東府不假,賈琮是賈母正兒八經的親孫子也不假,熙鳳這馬屁拍得也是格外高明,直接將賈母臉上拍出了滿臉褶子來,宛若那開在深秋的飛鳥美人,細細的皺紋朝從眼角朝鬢角脖子延伸。
「恭喜老太太!」
屋子裡的丫鬟婆子們聽得這話,人人上前來討喜,樂得賈母嘴都合不攏來了,拍了一下伸手朝她要喜錢的熙鳳一把,「你都沒說晉爵的事兒呢,晉了什麼爵位?」 不待熙鳳說話,旁邊的王夫人便酸溜溜地道,「還能是什麼?之前不是沾了東府那邊敬老爺的光,封的是四品將軍,後來晉成了三品,如今左不過是二品罷了!」
「就算是二品將軍也是很有能為了,他才多大點啊!」
賈母此時看王夫人就有些異樣的眼神了,正如熙鳳所說,賈琮再怎樣,也是她的孫子,這是血脈相連的,縱然賈琮不待見她,可若是底下的兒女子孫不孝順,賈琮還能眼睜睜看著不成?
況且,黛玉還是她外孫女兒,且等賈琮回來了再作計較。
熙鳳這時候就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寶玉雖知道底里,可因為接二連三在黛玉和晴雯跟前碰壁,他就有些提不起勁兒來,再說了,賈琮晉爵與他何干,他一心都是晴雯,想著如何讓老太太幫他把晴雯從賈琮屋裡要出來。
探春便道,「老太太,琮二哥不是二品將軍。」
「那是什麼?」王夫人不滿地道,這個庶女,簡直是不識抬舉,瞧著先前還敢對寶玉不滿,她之所以將探春這庶女養在跟前,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面上塗彩罷了,要說對探春多喜歡,那就有些天真了。
只有探春這種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才會有這樣的錯覺,也會恨不投生在太太的肚子里。
「不是說晉爵嗎?難不成是你們聽錯了,降爵了?」
「不是,琮兒現在是寧國侯了!」寶玉沒好氣地道,他百無聊賴地歪在賈母的羅漢床上,眼睛看著屋頂上的承塵,心頭想著左右不過是一群國賊祿蠹罷了,不知道這些人在歡喜什麼?
「侯爵?你是說琮兒他晉了侯爵?」賈母只恨自己年老耳背,別是聽錯了吧?
「可不是,要不是我陪著林妹妹一塊兒接的聖旨,我都不敢相信呢!老太太,您說說看,琮兄弟在江南那邊到底立了多大的功勞啊,皇上竟然賞他侯爵,聽說是超品呢!」
「這……快,快去請老爺來!哎呀,這麼大的事,琮兒也不回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是要祭祖告宗的事啊,他不在,這告慰先祖,要怎麼辦?」
賈母說起來,又想起一遭兒事,「還得問問,這天大的喜事,該如何慶祝,鳳丫頭,你回頭去那邊跟玉兒好好商量一番,定日子,擺酒席,宴賓客,我擔心她年紀小,沒操持過,你得好生幫她,不許偷懶耍滑!」
「瞧老太太說的,這不是瞧不起人嗎?我是那樣的人?」熙鳳笑道。
王夫人心頭不忿,這賈琮能有多大本事就晉了侯爵,說不得宮裡是看在敬老爺的份上。
當初若是她的寶玉出繼到那邊,這侯爵就是寶玉的了,賈琮分明是搶了她兒子的氣運。
想想,王夫人一顆心就疼得連氣兒都喘不過氣來了。
好在怎麼地,賈琮也是只紙老虎,在江南可以耀武揚威,糊弄皇權,等回了京,且看寶玉的舅舅如何戳破他,多大的年紀,就領兵打仗,說得輕巧!
王夫人臉上卻是半點不帶出來,笑道,「琮兒如今當上了侯爺了,想必,之前你薛大哥哥得罪他的那點子小事,他是不會放在心上了,你過去,外甥女怎麼說?」
王夫人特意強調了外甥女,自然是有一番深意的,她好歹是黛玉的長輩呢,舅母的話不能不聽,舅母的臉不能不給。
熙鳳卻是非常為難,她眼看著隔壁起了高樓,如今巴結還來不及呢,自然不好給黛玉添堵,道,「才說了一半兒的話,天使就來了,話也沒說完,我還要拉著林妹妹說,東府那邊跟咱們這也一樣,底下丫鬟婆子一哄而上恭賀討喜,這會子那邊正撒錢呢,我也只好先過來了。」
「後頭總有說的機會,寶玉他娘,你也別太過焦心了,金陵離這裡又遠,一封信走十多天,這會子功夫,說不得薛家哥兒已經被接回去了。」
金陵城中,府衙大牢里,薛蟠已經在裡頭待了近三個月了。
凜冬已至,大牢里陰暗潮濕,寒氣徹骨。
兩日前,因薛家送來了狐皮大氅,還沒到薛蟠的身上呢,獄卒便搶走了。
薛蟠沒有一身正氣可抵禦風寒,凍得受不了,在牢里上蹦下跳發瘋罵人,自然是拿「舅舅是京營節度使」「姨父是榮國公府的」這種話來威脅人。
獄卒聽得煩不過,將他提出來,依例用了一次刑。
如今,薛蟠屁股蛋兒上開了花,坐也不能坐,趴在地上哀嚎。
他披頭散髮,面上身上污垢幾寸厚,一身囚服本來就單薄,破爛不堪,狀若乞丐,哪裡還有昔日富家公子的半點風範。
薛蟠的奶公老蒼頭提著食盒,一路銀子開道,來到了牢房前,看到薛蟠的慘樣兒,也是震驚不已,老淚縱橫,忙過去喊道,「哥兒,你怎樣了?」
薛蟠抬起頭來,看到老蒼頭,如看到了親爹一樣,爬過來,一把抓住牢房門,「快,讓他們放我出去,我要死了,老蒼頭,你也不想你奶兒子死在這裡吧?嗚嗚嗚,讓他們放我出去,花多少銀子都行!「
老蒼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安撫薛蟠道,「太太已經在想辦法了,求了多少人,京中也去了信了,大爺還是耐心再等兩天吧!」
看到上次送過來的裘衣並不在薛蟠身上,老蒼頭也明白怎麼回事兒,他只服侍著薛蟠吃了一頓飽飯,又塞了些銀子給獄卒,不指望獄卒對薛蟠有多好,只求留他一條性命便罷。
薛家的正堂里,薛姨媽已經等得無比焦急了,在屋裡轉來轉去,嘮叨著,「那牢里自是不能待人的,這天兒都冷成這樣了,上次送去的裘衣是上好的雪貂裘,你哥哥穿著應是能抵禦幾分寒氣吧?」
越說,心頭真是疼得越厲害。
薛寶釵豐潤、白皙的臉上籠著淡淡的憂愁,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裡透出沉思來,她心裡可不抱著這樣的奢望,那貂裘原就不該往牢里送,只是母親疼惜兒子,她也擔心兄長,心裡存了一分萬一。
「媽,先別亂想了,一會兒等老蒼頭回來了,看是什麼情況,咱們再想辦法。」寶釵柔聲道。
薛姨媽著急上火,嘴上長了一溜兒燎泡,一屁股往羅漢床上坐下,「你說你哥哥,惹那殺才做什麼?那花魁,他要,就讓他要了去,天底下這般賤婦哪裡還少了?非要和那殺千刀的爭個高低,哎呦,你姨父家裡怎地出了這樣個貨色啊!」
寶釵黛眉緊鎖,明眸微斂,總覺著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但不管是怎樣的誤會,如今他們薛家是萬萬得罪不得這少年權貴了,說不得還是要說服媽,上門去和人低個頭。
外頭聽說老蒼頭回來了,薛姨媽便忙讓人擺了屏風,她和寶釵坐在屏風後面,老蒼頭在外間回話。
「大爺如何了?」薛姨媽迫不及地地問道,「在牢里可還好?上次送去的裘衣都穿上了吧?」
老蒼頭跪在地上,做出悲痛不已的表情來,「回太太的話,哥兒在牢里吃得那個苦,奴才見了,實在是不落忍啊,那裘衣不知道被牢里什麼人搶走了,哪裡落到了哥兒的手裡,瞧哥兒的模樣還用了刑,哥兒連坐都不能坐……」
老蒼頭話未說完,薛姨媽一著急,兩眼一閉,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