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閨閣深怨
第121章 閨閣深怨
李正二十齣頭,鄉試剛剛落地,家中有一正妻,兩個姨娘,幾個通房。
不但與妻妾行周公之禮的時候,有人穿著肚兜小衣在一旁服侍,讀書的時候,書房裡也有人紅袖添香,對女兒之趣,他體會得比一般人都要深切。
但到了要吟詩的時候,李正絞盡腦汁,都想不出,閨怨這種東西,從哪個地方著手。
周圍一片寂靜,四月的江南,煙雨杏花寒,並沒有到最熱的時候,李正額頭上汗水滾滾落下,衣服都被汗透了。
誰特么的沒事幹了,會寫些閨怨的詩?
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到了這會兒,徐芥申也醒過神來,他本想給賈琮挖個坑,誰知,反而讓自己人落坑裡了。
李正結結巴巴地拼湊了一首五言絕句出來:悠悠河邊柳,裊裊壟上青,嬌娥紅粉妝,倚欄盼良人。
「一個『盼』字,也算得上是帶了些『怨』吧!」賈琮一笑,便是他這個沒什麼詩才的人,也聽出來了,這首詩,實在是平平。
李正的臉一紅,又甚是不甘心,「自是沒有賈兄的好,吾等賈兄的好才情!」
揶揄的話,賈琮懶得接。
他邊品著茶,邊看著眾人目光緊盯著上游再次流下來的酒斛。
眾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強大的念力作用下,那酒斛在賈琮旁邊稍作停留,卻又一騎絕塵地奔向了一位賈琮不認識的學子。
那學子有秀才功名,年約二十齣頭,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竟然朝賈琮一拱手,「賈兄,獻醜了!」
賈琮笑而不應,聽他吟詩道,「昨夜美人罷梳妝,臨窗久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巾帕,不叫人知心念誰。」
開玩笑,他可是絞盡腦汁想了好久,比起李正來,他多了一點時間思考。
這人話音一落,頓時滿堂叫好!
賈琮也覺得這首詩,乃中上之姿。
此人見賈琮沒有要點評的意思,狠鬆了一口氣,再次朝賈琮拱手,「賈兄,在下姓袁,名浩然,字岩松,小詩獻醜,還望賈兄斧正。「
這本是一句很謙遜的客氣話,換了任何人,必定要恭維一番。
賈琮卻是一笑,道,「既是袁兄請教,在下就不吝教誨了!」
袁浩然目瞪口呆,沒想到,賈琮如此蹬鼻子上臉,他是個傻子嗎?
那些原本為賈琮之風采傾倒的閨秀們,此時也不得不覺得,賈公子是不是太託大了一些?
袁浩然的臉色鐵青,賈琮如此羞辱人,真是欺人太甚。
李方膺搖了搖頭,賈琮這孩子,雖說有些才情,可未免也太狂妄了些,對熊弼臣道,「滿招損,謙受益,德輔公啊,一棵好苗子想要長成一株參天大樹,要經歷風雨,要學會收斂啊!」
熊弼臣道,「望中公所言甚是,可這謙遜也要分時候,『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人家都打上門來了,還談什麼謙遜呢?」
「在下請教賈兄高才!」袁浩然怒氣壓不住,滿臉憤然。
賈琮不是不知道謙虛,而是不想在這些人面前謙虛,他從前只聽說「斯文敗類」,還體會不到,如今算是真切體會到了。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這是詩仙李白的一首《怨情》,在紅樓歷史上並不存在,這也是賈琮的底氣。
好端端的一首七言絕句,生生被賈琮「斧正」成了一首五言絕句,但此時,無人敢說不好。
詩,言志,傳情,講究一字一意境。
李方膺將一個到了嘴邊上的「好」字,生生咽下去了。
熊弼臣笑著微微頷首,雖說此時眾多人無一人站出來說賈琮的詩好,但並不是這些人不知道,而是不想漲賈琮之威風,越是如此,熊弼臣心裡越是舒坦。
酒斛再次從上游下來,這一次,毫無懸念地在賈琮旁邊停留了,他隱隱聽到,眾人齊齊地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這個賈琮,一張嘴真是臭死了,要說他不識禮數吧,人家是生在簪纓之族,百年國公府,舉止之間,蘊含一股子貴氣,賞心悅目;若說他識禮數吧,半點不知道給人留退路,一張嘴能把人懟死。
賈琮把玩著酒斛,要說寫閨怨的話,詩哪有詞更加能表達出情感來呢?而婉約派的宋詞,那一曲都兒女情長,悱惻纏綿,更能打動人心。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賈琮輕聲吟出了李清照的那首《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短短三句,已是讓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閨情綺怨油然而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月滿西樓,月滿西樓」,眾人細細品味這四個字,只覺得滿口余香。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有千金閨秀竟是鼻頭一酸,落下淚來。
其實,她們並未出閣,更加不懂與丈夫離別的這種心緒,可是,這首格調清新,意境幽美的別情佳作,就是能夠打動她們的心。
這便是好詩,好詞之意境與功力。
「賈兄,你大約錯了吧,這是一首詞,哪裡是詩了?今日,我們說好了曲斛流觴,要斗的是詩。」徐芥申不是體會不到這首詞的愁情幽緒,但若是就這樣認輸,他們這新一代的江南文人們,還有何臉面可言?
「今日一詩一詞,徐兄隨便挑一首。」賈琮已經無心陪這些人玩兒了,他直起身來,從賈平的手中接過了帕子,擦一擦手,「區區詩詞而已,不瞞徐兄說,不說一兩首,便此時,你讓我就閨怨這一詩題,做個十首八首出來,都不成問題,可又有什麼用?」
徐芥申很想說一句「狂妄」,但咽下了這口氣,而是躬身謙遜地道,「賈兄之高才,我等不敢仰望。若賈兄還有好的,可否不吝吟誦,我等也好增長一番見識!」
徐芥申是不信什麼十首八首的,說大話也不是這麼個說法。
賈琮知道這些人不死心,唐詩宋詞元曲,曾經伴隨了他整個童年,背到了吐,卻也不肯便宜了這些人。
「江南富庶之地,有句話叫『飽暖思淫慾』,還真是沒有說錯,當今這天下,天子隔江愁國事,江南四處聞笙歌,諸位有心斗酒吟詩,賈琮卻要棄筆從戎,明日趕赴戰場,無暇奉陪了!」
他說完,拱了拱手,抬步就朝熊弼臣這邊走來。
甄應嘉表面雖然平靜,心中卻是生出殺意來。
「天子隔江愁國事,江南四處聞笙歌」,賈琮這番話,若是叫人傳了出去,雖不至於他這總裁做到頭,可到底會被宮中記上一筆。
難怪賈家會吃那麼大的虧,小小少年,反應倒是快,下手也毫不留情,是個狠角色。
這樣的人,若是在自己這一方的陣營中,是要被好好培養的,眼下,無論是甄家還是賈家,都沒有能拿出手的少年郎,雖說賈家有個銜玉而生的寶玉,而甄家也有個寶玉,兩人一樣的秉性,不提也罷。
但是,賈家與這孩子已經對立了!
這樣的人留著便是禍害!
甄應嘉以為今天能把他按下去,再傳出一個徒有虛名的名聲,打壓他的少年心性,日後也就不足為患,誰知,這小子反而還咬了他一口。
賈琮走來,朝甄應嘉看了一眼,他甚至都不問,今日這一局,究竟誰輸誰贏,在他的眼裡,大約,不可能會有人贏得了。
甄應嘉還沒有說話,李正便已經過來了,拱手道,「爺爺,諸位世伯,老先生,今日這一場斗詩會,我等輸了,賈兄之才情,令人欽佩,我等不及許多!」
這是實話!
甄應嘉想了想,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不如再給江南文壇留一些好,道,「賈琮,你的字是連太上皇和皇上都讚不絕口的,這樣吧,伱的兩首詩詞,其餘人等,若有好的,一人做一首詩詞出來,由你謄抄出來,匯總成一個詩集,也當是記錄今日之盛事,或可流芳千古!」
賈琮一聽就知道,甄應嘉打的是什麼主意,《蘭亭集序》就是這麼千古留名的。
想乘他賈琮的東風,讓他甄應嘉得好處,以前,怎麼不知道甄家的人是如此無恥呢? 不過,既然能夠與賈家如此交好,一丘之貉,在所難免。
「我自認為我這兩首詩詞,是能流芳千古的,其餘人等的,若想蹭我的名氣,你們自便,至於說,要我來謄抄,我實在是沒有時間。」
他很想說,你們配嗎?
但話到了嘴邊,決定還是給彼此留一寸餘地。
甄家的家主是這副德行的話,甄家到現在還不衰敗,是因為宮裡的那位出自甄家的老太妃還活著的緣故。
書中,老太妃前腳薨逝,後腳甄家就被抄家,也沒幾年功夫了。
從梁園出來的時候,賈琮便聽到,外頭已經有人開始傳唱李清照的那一首《一剪梅》了,詞原本就是用來唱的,清幽婉轉,悅耳動人,隨著煙雨花落,響遍了大街小巷。
「小師弟之才情,實在是令人羨慕,不說這些人了,便是我自己,都忍不住嫉妒!」
熊廷言也聽到了,他非氣量狹小之人,也並非是羨慕這一首詞之後,賈琮的聲名再一次一飛衝天,從今往後也再無人敢質疑他的才學,誰也不敢再這般算計他,而是羨慕這份天資聰穎。
今日這首詞註定會名垂千古,字字珠璣,句句絕佳,熊弼臣想到那些老傢伙們,算計落空,一張臉鐵青,心中一口氣也不由得出盡了。
「今日之事也不必放在心上,文人相輕,自古有之。你若是定要與他們計較,便落了下乘。每個人讀書的目的都有不同,你能夠立下匡扶天下之大志,以天下為己任,為師極為欣慰,將來青史之上,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對熊弼臣來說,這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在賈琮的身上,看到了鯤鵬展翅九萬里的潛質,賈琮將來的成就必定會遠遠高於他,對這個滿目瘡痍的大順來說,確乎是能夠補天的人才。
若非這個世道如此,賈琮也願意與這些讀書人虛與委蛇,但眼下,在賈琮的眼裡,他看到了前世那個歷史上的明末景象,不論是東南的倭患,還是遼東不良局勢,亦或是北蒙入侵,實際上都算不得什麼,真正讓他感到危機的是流民四竄的景象。
次日,賈琮便與黛玉一道,先去熊家接了人,一行四人,一干隨從,在江寧碼頭上船,往揚州去。
這一次,林如海帶了人在揚州碼頭相迎,賈琮等人先安置在揚州巡鹽衙門。
林如海之妻賈氏病故之後,林家的庶務交給姨娘安氏打理,她在二門口將黛玉迎了進去,賈琮等人則被林如海請至了書房說話。
「琮兒跟我說,三年前林老爺去過江寧,口頭將琮兒與令媛的婚事定了,不知今日這口頭之約還算數嗎?」熊弼臣率先問道。
賈琮之才名,在三年之後,早就隨著梁園的那一首詞,傳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今日一早,林如海去衙門的時候,還有人當著他的面恭維。
三年後,林如海再看賈琮,一身貴氣難擋,雖說人狂妄了一些,可少年意氣,誰不是這麼目中無人走過來的呢?
以賈琮之身份,之才氣,換了別人,怕是比他更加目中無人。
況,林如海觀此時之賈琮,身上並無驕縱之氣,林如海對這個女婿越發滿意。
「這非小事,既是已經約好的事,豈會反悔!」林如海道,「琮兒能夠讓熊老先生上門來商議婚事,我這當岳父的實是高興!」
熊弼臣心中罵了林如海一句,真是眼疾手快會捉婿。
他其實也想讓熊家女嫁給賈琮,無奈,他這把年紀了,家中唯有孫女兒與賈琮年齡相仿,就隔了輩分了。
「老夫就在這裡恭喜林大人覓得良婿了,不是老夫不自謙,老夫這徒兒,當真是天下無雙,也是林大人好眼光。」
林如海笑道,「也是兩個孩子的姻緣份!拙荊過世之後,家中上無長輩撫養小女,下無兄弟姊妹扶持,不得已,我才將小女送往賈家。」
熊弼臣心說,難道不是你非要把女兒賴到我徒兒身上?
但如今,兩家已經結親,這種話說出來平白傷人,林如海是個不要臉的,但他徒兒媳婦的臉面不能不顧,便笑而不答。
兩家交換了信物,又由熊廷言寫了婚約,這樁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賈琮道,「岳父大人,小婿有一事請求!」
林如海道,「有什麼事就直說,你我翁婿之間,還需要客氣什麼?」
「如今我與林妹妹既已經定了名分,明日我要趕赴寧波,我師父夏進在寧波抗倭,我要去助他一臂之力。這三年來,寧國公府一直是由寡嫂打點,孝期里,沒有什麼往來迎送,倒也無礙。
去孝之後,就需要有合適的人掌中饋,惜春妹妹還小,交給她不合適。我想送林妹妹北上,寧國公府的事交給她,我才放心。「
林如海原以為賈琮會直接回寧國公府,女兒自會隨著他北上。老太太寫了信來,言辭懇切地要接女兒前往榮國公府,有賈琮在,想必榮國公府不會再如前般,待他女兒。
誰能想到,賈琮竟然選擇了要去上戰場。
「你先前不是參加了童生試嗎?過兩年就可鄉試,為何不走科舉之途?」
林如海是探花出身,自是對科舉一途無比親切。
賈琮已經懶得和他解釋自己的志向,便索性將大義拋出來,「小婿身上有爵位,受百姓供養,如今海疆有難,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在此承諾,若小婿在戰場上有個三長兩短,林妹妹可改嫁。」
熊弼臣父子很不滿地朝林如海看去,幫他養了三年的女兒,就真以為,琮兒的事,他這當岳父的能做主了?
他這先生還活著呢!
「賢婿怎地說這樣的話呢?」林如海訕訕道,「我只是想到,你和玉兒只是未婚夫妻,她哪裡有立場為你打點寧國公府……」
熊弼臣已是有些不耐煩,截斷了他的話,「琮兒五月之前要趕往寧波,眼下還有時間,不如就趁著這兩日,你二人將婚事成了,待你大些,林姑娘及笄之後,再行圓房之事。」
賈琮自是要聽熊弼臣的話,倒是無異議,道,「全憑先生做主。」
林如海有心想緩和寧榮二府的關係,卻不知道賈琮到底是何心思,問道,「老太太幾次寫信來,要接你林妹妹上京,也解釋了前次將你林妹妹遣送回來的緣由,我原想著,她跟著你上京后,可暫住榮國公府,有你在旁關照,應是無礙。」
賈琮垂下眼帘,有些為黛玉不值,竟然攤上一個這樣的父親,讀書倒是狠會讀,卻沒有什麼見識,也難怪會死在揚州鹽政的任上,白瞎了皇上對他的信任。
「我雖年幼,但我自己的妻子,我自己能照顧,不需要依託他人。況岳父也當知道,榮國府中,寶二哥是和姑娘們養在一處的,一府姊妹倒也罷了,林妹妹身份不同。
既婚事已定,成婚是遲早的事,還請岳父大人應允我先生的提議,不如三日後成婚,我會待林妹妹及笄后再圓房。」
林如海哪裡聽不出賈琮不悅的語氣,他倒是沒想到,自己的女婿竟然還敢對自己甩臉子,卻也知道,這口氣怕是因榮國公府而起。
若得罪了女婿,將來女兒的日子不好過,婚事又不好再退,林如海到底還顧忌到女兒,便順勢答應了下來。
榮國公府里,從揚州來的信送到的時候,已是一月之後了。
賈寶玉從學里回來,聽說林家送信來了,歡喜得連蹦帶跳地進了榮慶堂,一頭鑽進了老太太的懷裡,「祖母,林妹妹是不是要回來了?」
賈母拿了信,還沒來得及拆,樂呵呵地將信遞給寶玉,「你來看看,我年紀大了,這字啊,寫得再大,我也認不清。」
寶玉忙接過了信,讓人拆了,先一目十行地看,林妹妹竟然已經嫁人了,他的臉瞬間白了,眼也直了,豆大的汗水滾落下來,又呆了。
「寶玉啊,我的寶玉啊!」
榮慶堂里,賈母的哭聲將廊檐下一溜兒鳥,驚得撲騰飛起。
宮裡,臨敬殿中,東暖閣里,皇帝與忠順王一坐一立,忠順王說著賈琮在江寧所為,「一日之間,將江南文壇得罪了個夠,甄應嘉此舉雖說下作了些,賈琮也沒有客氣,一首《一剪梅》一首《閨怨》倒是能流傳千古,隨口說出的兩句,如刀如箭,依臣弟看,甄應嘉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天子隔江愁國事,江南四處聞笙歌……」皇帝冷哼一聲,「三尺幼童尚且知道報君恩,甄家世代享受皇恩,仗著太妃在世,不把朕放在眼裡,豈有此理!」
三年來,泰啟帝殫精竭慮,卻並沒能將大順局勢扭轉乾坤,倒像是山體崩塌一樣,頹勢已現,便一發不可收拾。
忠順王心說,賈琮已經不是三尺幼童了,他那可憐的女兒,聽說賈琮成婚了,就偷偷趕赴了江南。
「賈琮那秀才可中了?」泰啟帝問道。
「中了!」忠順王從袖子里將賈琮的卷子拿了出來,雙手呈上去。
「區區一個秀才,委屈了這份才情!」泰啟帝一目十行看完了,問道,「賈琮可去了夏進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