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新春別離（下）
是故紙堆還是垃圾堆，全然出自於不同的認知。
顧一方是真喜歡這樣的一個庭院，百年的歲月，蘭桂分立，梅雪隱在牆角，不曾翻新的地磚消磨得幾乎要沒入泥中。
簡單修補的雕花窗格，露出了清漆本色，那是光陰的色澤，明潤恬靜。
她和邵青陽已經分開那麽久了，她以為會有些陌生，會有些尷尬，但此刻，兩人麵對著麵，看著茶氣氤氳後的那張臉，顧一方才知道，她是全然想要同他親近的，想要時時刻刻同他在一起，想要永遠也不分離。
明明悲傷的情緒還沒湧上來，臉上卻是一陣溫熱，淚水已是不自覺流了下來。
“別哭。”
邵青陽有些手忙腳亂，顧一方自己也有些手忙腳亂，手裏的杯子一時不知該往哪裏放。
好在邵青陽比她先鎮定下來，接過了她手中的杯子，拿著麵紙坐到她身畔，幫她擦著眼淚，隨後讓她輕輕得靠上自己的肩膀，溫柔道，“慢慢說，怎麽回事？”
顧一方不知從何說起，隻好道：“再過兩天，我媽就要來月溪住了，我小舅今年應該是要結婚了，家裏的錢全部被騙光了。”
邵青陽摸了摸她頭，“所以……，你離不開月溪是嗎？”
“青陽，你離得開江左嗎？”顧一方反問。
邵青陽歎了口，苦笑道，“大約離不開，所以，我在想，如果以後我們兩地奔波，你會不會願意？”
顧一方愣住了，她一直以為邵青陽沒想過這個問題，但他其實早想過了，如果要分手，她現在應該說“不願意”才是，可心底在盤繞的卻不是這個答案。
她是願意的，她是何等地願意。
遲遲等不來顧一方的回答，邵青陽也沒了底，想要扳過她身子，看看她的表情，卻被顧一方環腰抱住。
“青陽，儒家是怎麽說孝道的？”顧一方的聲音發澀發悶，聽著有些委屈。
邵青陽摟住了她的肩，“你是想聽父母在，不遠遊，還是不孝有三？”
這話並不好笑，但聽著那熟悉的上課腔，顧一方終是忍不住笑了下，“不遠遊就不必了，我媽還巴不得我遠遠的，怎樣才是不孝有三？”
邵青陽道：“這可是千古之謎。”
“千古之謎？”顧一方聽著迷糊，注意力也稍稍轉移了過來。
邵青陽緩緩道：“因為孟子他老人家沒說，不孝有三是哪三條。現在的三條，都是後人的解釋，比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比如家貧親老，不為祿仕，說白了，父母不對的地方，不能跟著錯下去，成年了就應該去工作，承擔家裏的經濟收入，都是一些基本的為人之道。”
顧一方歎了口氣，“可有些觀念，是一輩子都改不過來的，如果父母永遠錯下去怎麽辦？”
邵青陽沉默了，這個問題太大，太難了，他確實從來沒遇上過。
顧一方也覺太沉重了，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問道，“你什麽時候下班？”
邵青陽看了看牆上的鍾，“快了，四點休園，收拾一下，我們四點半就能走，你住在哪裏？”
顧一方有些不好意思道，“秋霞圃，發了點年終獎，忍不住奢侈一把。”
邵青陽笑了，“你的奢侈到是與眾不同。”
顧一方心裏有些開心，她這般的奢侈，也就邵青陽會覺得有意思，換作別人，大約會奇怪，這麽些錢花在美容和健身上不更好嗎？
四點半的天，外麵已是熱鬧起來，也是，很多地方的店鋪都打烊了，唯有這條滿是園林民宿的旅遊街上還熱鬧著，當然價格也漲了許多。
兩人隨便吃了些，顧一方又把邵青陽帶到了秋霞圃，心裏有些緊張，又有些矛盾。
像這樣一個夜晚，她是不介意和邵青陽發生些什麽的，但她也很清楚，邵青陽不會是這樣的人，可是，她心中隱隱也有些期盼。
既然已經不打算結婚了，或許留一些回憶……
這一刻，她不願意去細辨，這樣的回憶會是甜蜜大於痛楚，還是痛楚大於甜蜜。
胡思亂想中，兩人又在秋霞圃的茶座中坐下，邵青陽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打算去她的房間。
他們又是肩並肩坐著，顧一方又是靠在他肩頭，兩人皆是沉默，這種沉默不是尷尬，而是一種默契。
良久，邵青陽開口問道，“你是怎麽想的？”
顧一方知道，逃避的話題，終是沒法再逃避下去了，“我……大約一輩子都要同這些觀念做鬥爭了……”
“我會和你在一起。”邵青陽終於握住了她的手，現在他的手是暖的。
“不，你不能，這件事，隻有我自己去做。”顧一方不自覺想要抽開手，卻被邵青陽攥住了。
想象中的文弱書生，似乎力氣也不小。
“那我站在你身邊，陪著你。”邵青陽又換了種說法。
顧一方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很幸福，這種幸福，大概就是此生無憾。
這一刻，不知為何，理智突然不複存在了，顧一方近乎哀求道，“今天晚上……能不能陪陪我？”
進屋後，是一間大床房，這不是顧一方故意這麽選的，是真的訂不到雙床房。
那床還是簡潔的新中式，西角床幔低垂，兩邊的雕花壁燈投上了曖昧的光影，顧一方突然有些後悔，她覺得自己這樣，好像是在玩弄邵青陽。
但想象中的一切都沒發生，顧一方洗浴過後，是穿著毛衣睡褲出來的，邵青陽衝洗了一番，也依舊穿著衣物出來，兩人就這麽靜靜躺在床上，靜靜相偎。
什麽也沒發生，連接吻也沒有。
什麽都沒有，應是氣氛太沉重了，顧一方卻不知如何去打破這沉重的氣氛。
“一方，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離開我了。”
終究是邵青陽勇敢地跨出了這一步。
眼淚又是落了下來，顧一方卻不敢出聲，甚至努力屏住呼吸，以致於，過了一會兒邵青陽才發覺，她又哭了。
“對不起……”夜中看到邵青陽的眼睛，顧一方隻覺呼吸越發困難，“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那樣活著……”
見是邵青陽似要開口，顧一方一把抱住了他，繼續道，“這對我來說太沉重了，我不想讓你看到，不想讓你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