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尋常的訂單
第65章 不尋常的訂單
「小師傅,跟您介紹下,這位是金三爺……」
李建昆留意著周遭人,對金三爺的態度。
多半敬畏有加,小半避而遠之。
通過這些,他大抵能分析出,這位只怕白的沾,黑的也沾。
總體來說,人不算壞。
別以為這個年代就沒有黑的。
恰恰相反,江湖風雲被演化到巔峰,駭人聽聞的事沒法細說,四九城裡,沒聽說過九龍一鳳的,那都叫白活。
具體是幫什麼人,馮褲子的《老炮兒》能略窺端倪,但完全沒拍出精髓。
也拍不出。
「金三爺,婁老,二位這是?」
李建昆的注意力,已落在婁繼宗手上,有塊黑布,裹著一個框狀物。
這讓他不禁想起,果園場老場長托他捎給陳亞軍的東西,倒也說過不急。
他打開看過,是幾本書。
這裡頭,大抵是個相框。
這也能解釋對方為啥找上門。
「三爺有張照片,拿給您瞧瞧,看能不能上色。」
婁繼宗說著,輕柔掀開黑布。
動作之小心,勾起周圍所有人的好奇,啥照片需要這樣寶貝?
李建昆沒言語,搭眼望去。
一隻實木相框,映入眼帘,以相框的尺寸衡量,照片超過12寸。
「嗯?」
李建昆猛一怔,雙目圓睜。
「這是……梅先生?!」
「沒錯。」
一直未開口的金三,淡笑頷首,問:「能上色嗎?」
相熟的人都知道,他金三是頭號票友,梅先生的鐵骨忠粉。
李建昆額頭見汗,這張照片可太不尋常了,左下角標註有攝影日期——
1930年,4月,8日。
背景是:百老匯大劇院。
梅先生無疑是第一個將國粹帶出國門的人。
彼時正在訪美,老美驚訝發現,古老東方居然有一種與莎士比亞和易卜生,迥然不同,但同樣精美絕倫的戲劇藝術。
引發紐約大風靡。
之後梅先生更被波摩拿學院、南加利福利尼亞大學,雙雙授予文學博士的榮譽學位。
照片中的梅先生,風華絕代,鳳冠霞帔。
演得應該是《貴妃醉酒》。
李建昆看得頭皮發麻,京劇的戲服、頭飾、佩飾、臉譜……色彩何等絢麗?
對於手工著色師傅而言,其難度已達到世界之巔,再沒有任何人物畫能夠比擬。
這種照片,能隨意著色嗎?
敢畫錯嗎?
如此珍貴的歷史,加上國粹……
再有梅先生八年蓄鬚以明志,三注藥劑毀自身,誓不給帝國主義表演的錚錚傲骨!
李建昆縮回袖子里的右手,現在都是抖的!
「天哪,這張照片可不得了!」
「還得是三爺啊,能搞到這麼金貴的老照片!」
「什麼金貴,俗!」
「是是是,我口誤口誤。」
「梅先生……」
圍觀眾人皆被震驚,有些老爺子老票友,瞅著照片,老淚縱橫。
回憶起早年間,梅先生噙著眼淚給他們表演,演完后鞠躬謝禮的畫面。
喏,當時就在五道口工人俱樂部,已經揚名世界的梅先生經常過來。
那叫一個接地氣。
奈何天妒英才,先生已駕鶴西去,梨園中僅留一聲千古哀嘆:
世間再無大花旦!
「小師傅,能上嗎?」
金三又問,手中不停盤玩的核桃,停下來,目光深邃。
來時他已想好,倘若對方很乾脆地說「能」。
他扭頭就走。
倘若對方拒絕,他亦不覺失落,意料之中。
但這會,他卻看到了另一種神態:頗感壓力,卻又無比興奮。
是的,這位眼光犀利,李建昆當下的心情寫照,完全如此。 這單活無疑難到沒邊,巨大壓力如崑崙壓下!
但李老狗兩輩子終究不是白活。
咬牙頂著。
感覺還能撐一把。
於公於私,這單活,他都必須接下。
不是他吹,他如果不接,全國只怕也沒人敢接。
倒不是說他的手藝冠絕同行,這不敢託大,比他技術更好的手工著色師,肯定有。
但你要明白這個年代的匠人來源。
在這個行當里,目前來說,應該沒有師傅的文化積澱,能勝過他。
30年代的照片,哪怕妥善保管,已然泛黃,甚至殘毀。
梅先生在那個年代就將國粹輸出到大洋彼岸,此等芳華,萬沒有繼續黯然的道理,既然遇到,就必須竭盡全力修復它。
還原它!
使先生芳華永流傳!
這裡面涉及的東西,已不單是照片著色的範疇。
從私心講,梅先生在人民群眾中的影響力毋庸置疑,旁邊的金三爺,在附近一帶的影響力亦不容小覷。
若能幹好這單活。
何愁以後沒生意?
何愁沒信任?
不,連民心都會有!
李建昆沒直接回話,湊到金三耳畔,小聲嘀咕道:
「金三爺,如此貴重的照片,真交給我,想必您也不放心,我自個介紹一下吧……」
你以為他不說,接下這單活,以這位所表現出的能量,能不調查他?
左右他乾脆自報家門。
不過也拜託對方保密。
金三一聽,眼神明亮,給這張照片上色,顯然難度頗大,BJ照相館的師傅為啥不敢接?
沒內文化底蘊!
但大學生,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還是北大!
老爺子呵呵一笑,「我看行。只要你竭盡全力,能畫到什麼程度,我也不怨伱。」
沒得選。
要不然這張照片也不會入手這些年,仍是黑白的,眼瞅著它一年一年殘毀。
那叫一心疼!
意向達成。
李建昆當即收攤,還擺個der,沒那精力。搞定這張,以後本地的照片著色市場,他來主宰!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金三后瞥一眼。
一個陰鷙青年,悄然跟上。
——
「呦嗬,建昆,今兒吃錯藥了,不去研究你的市場,也去圖書館?」
清晨,七點剛過,李建昆哧溜爬起,說要去圖書館,可把強哥給驚呆了。
高進喜露出欣慰神情。
老高私以為,無論什麼研究,終究不能脫離理論。
「英雄你離我遠點,勾勾搭搭的,成何體統!」
去圖書館的路上,李建昆把吳英雄轟出五米外。這娃有時候真就是個小孩,喜歡吊在屁股後面打轉轉。
放平日沒啥,今兒的真實目的,不好暴露。
他是去圖書館看經濟學著作嗎?
所幸京劇是國粹,這年頭,北大圖書館還能找到這方面藏書。要換成什麼異域文化,呵呵……
過往這些年,誰讀來讀去,不是一本《毛選》?
聽聞王府井的新華書店,最近陸續有些世界名著上櫃,天不亮外面就排起長龍。等過完這陣,找個時間,他也得去瞅瞅。
圖書館一角。
李建昆立於高牆般的書架旁,一手捧本《京劇分類與藝術表現》,一手托腮沉思。
梅先生屬於旦角中的花旦。
以表現女性的柔美活潑、感性深情,或放蕩潑辣為主。
他是那種能以男兒身,將女性精髓演繹得淋漓盡致的大家。
那張泛黃照片上,許多味道同樣泛了,他想還原那種風韻。
昨晚,他回憶半宿的《霸王別姬》中,哥哥的演繹,頗有收穫,但感覺仍差點。
《演員的自我修養》的作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說:「看了梅先生手指的表演后,我100個學生的手都該被砍掉了!」
那是怎樣一雙手?
膚色、紋理和靈氣,該如何表現?
猶記得,紀錄片《又見梅蘭芳》曾這樣形容:「對中國人來說,他曾經是對於美的一種感嘆;對西方人來說,他曾經是關於中國的一個幻想!」
那是種怎樣的幻想?
照片中,早已模糊不清的百老匯觀眾,當時臉上的神態如何?
李建昆陷入了深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