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遺忘
再醒來時已是夜晚。傾雪盯著棚頂,有一瞬間的失神。
隱約聽到外間有醫師的聲音:“王上,公主隻是心神不寧,所以暫時無法分清夢境和現實,並不是……神經錯亂。隻需好生調養,微臣再開個寧心安神的房子,待公主神台清明後便可痊愈。”
神經錯亂麽?傾雪垂下眼眸,他們是以為自己瘋了麽?鍾離玉,你到底在哪裏。為什麽一切突然都變了,為什麽他們都不認識你了?
鳳天涯端了一碗藥走到床前:“雪兒,把藥喝了吧。”
很厚重的湯藥的味道,轉過頭,眉毛深深的皺起。
“你若不想喝,便還像往常那樣吧。”說著很利落地將藥倒在了花盆裏,“一會兒我便同姑父說你喝過藥了,以後的藥也由我來送,免得姑父再找人看著你喝藥。”
鳳天涯一切都安排的很是細致,連他自己的神態都很輕柔,像是動作大一些,聲音大一些,都會嚇到她。
將空空的藥碗放在一邊,轉身又端來一盤蜜棗。
“這裏有蜜棗,很甜,你吃一顆吧。”
蜜棗散發的香甜很快便掩蓋了苦澀的藥味。
拿起一顆蜜棗,突然想起那日她醒來時,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那人也是這樣端來一碗藥,卻是為了親自看著她喝下去。那棕黑中透著一絲淡紅,泛著點點光暈的藥,卻比蜜棗還要香,還要甜。
“表哥。”轉頭看向鳳天涯,眼神有些空洞,“你知道的對不對,鍾離玉到底在哪裏?”
第一次,傾雪問話的時候鳳天涯沒有立即回答。
端著蜜棗盤子的手一直僵在那裏,措辭了好久,卻最終決定開口道:“雪兒,你說的鍾離玉到底是何人?”
又是這樣!
“就是救了我的那位醫師,你見過的。”
傾雪目光灼灼,即便明知結果卻還是倔強地問。她不懂,為什麽隻是短短時日,所有人便都不認識他了,就好像這人隻是她的幻想。
狐王剛從外間進來便又聽了這樣一番話,心裏擔憂全無,倒是有了些若有若無的怒氣。
“雪兒,不許再胡鬧。救你的明明是天涯,不是你說的什麽鍾離醫師!”
傾雪一愣:“表哥救了我?”
怎麽可能!目光又看向鳳天涯,便聽他道:“確實是我救了你。你被靈力縛著,司寇燁要扛你回將軍府。我在他要扛起你的當口將你救下,你卻暈了過去。”
“這我知道。”傾雪不明白為什麽又說道了那裏,“那不是三個月之前的事嗎?我說的是這幾天,我離開王宮之後,又是怎麽回來的?”
“你又在胡說什麽!”狐王擰眉:“你從未離開過王宮,你和司寇燁交手也不是三月前,那是三天之前!”
手中一直拿著的蜜棗瞬間掉到了錦被上:“什麽?”
傾雪伸手撫額,頭隱隱痛了起來。
一大段記憶突然湧進腦中。
那日她撐傘隨意走著,卻遇到了那個在王宮裏到處尋找她的司寇燁。
九年沒有見他,他倒是從一個小胖墩兒長成了一個翩翩佳公子,隻是性格依舊那樣不討喜,和他說了幾句話便被迫打了起來。
隻是過了幾招,她便不敵,被司寇燁用靈力束縛,是表哥如謫仙般身著紅衣從天飄然而降,打散了司寇燁的頭發,打碎了那把玄鐵做的傘,帶著昏迷的她離開。
昏迷的那三日,她總是半夢半醒的狀態,記憶也是一段一段的,卻將重要的事大概捋了個清楚。
因她昏迷,狐王大怒,在她的房間裏便宣了王旨,司寇燁冒犯公主,罪不可恕,即刻問斬。司寇將軍,養兒無方,縱兒不教,革去官職壓入大牢。司寇家族嫡係,女子發配為妓,男子發配為奴。司寇家族支係,一律發配邊界,永世不得再踏入王城一步。
而傾雪卻一直昏迷著,眾醫師查不出病因,也不敢隨意用藥。是鳳天涯耗損修為,將靈力渡給她,她才醒來。
一切記憶無比真實,而她一直嚷著的關於鍾離玉的記憶卻在逐漸模糊。
司寇家族不曾謀反,隻是因為冒犯了她便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在她的這段記憶裏,子陽辰夜不曾來,也從未有鍾離玉這人,她也從未被劫,更從未離開王宮前往聞人學院。
“怎麽會這樣。”傾雪頭痛欲裂,狠狠地抱住頭。為什麽會有兩段同一時間的不同的記憶,為什麽每一段記憶都讓她感覺這麽清晰。
一定有什麽不對,傳音鈴,傳音鈴呢?猛地下床,發了瘋似的到處翻找,沒有她一直背著的包袱,沒有她那日穿著的衣裳,也到處都沒有傳音鈴。
“雪兒,你在找什麽,別找了,別找了。”拉住傾雪,鳳天涯聲音有些傷感,有些無奈,“你想找什麽,等養好身體了,表哥陪你一起找,落雪苑沒有,我便陪你在整個宮裏找。宮裏沒有,我便帶你去外麵找。”
“你別這樣折磨自己。”說道最後,聲音已是有些哭腔。
從來沒有過的無助的神情,無助的聲音。傾雪緩緩蹲在了牆角。折磨自己麽?可現在的她為什麽有種在折磨別人的心情。看看狐王,又看著鳳天涯,突然覺得自己錯了。她一個人難過,為什麽要拖著所有人為她擔心……
心.……是了,她在四季城受過傷的,如今還有一個淡粉色的傷疤,這是她離開過狐族的證據,這是能證明鍾離玉存在的唯一證據了。手不自覺的撫上胸口,傾雪看了看屋裏的兩人,很知趣的沒有立刻將衣裳解開。
狐王見她難受的模樣很是心疼:“雪兒,你且好好休息,不要亂想了。安心喝藥,明日父王再來看你。”
輕輕地歎了口氣離開,屋裏便隻剩下傾雪和鳳天涯兩人。
將掉在床上的蜜棗撿起扔掉,鳳天涯坐在床邊,輕柔地揉著傾雪的頭:“雪兒,你是不是做夢了?”
語氣很是小心翼翼:“你昏迷了整整三日,這三日確實能想很多東西,且夢裏的時間一般都過的要快些。”
“或許……你說的鍾離醫師隻是你夢裏的人。”
是夢嗎?也許隻有這樣才能說得通吧。
被鳳天涯揉著,頭已經不像方才那樣痛了。傾雪眯著眼:“也許吧,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
扶傾雪回到床邊,鳳天涯的話似乎有魔力一般:“躺下好好睡一覺,別想那麽多,時間一久就都忘了。”
閉上眼,太陽穴兩邊的清涼很是舒服,傾雪又緩緩睡了過去。直到鳳天涯離開,再也聽不到腳步聲,緊閉的雙眼睜開,眼中哪還有一絲睡意。
翻身下床走到銅鏡前,雙手有些顫抖的解開了衣裳,身子卻猛的一震。
沒有,胸前什麽都沒有……
之後的幾天,傾雪幾乎問遍了所有宮裏的人,可得到的全是一樣的回答。
沒有什麽鍾離醫師,更從來沒有出現過。
不,他出現過,隻是在我的夢裏。傾雪想。
傾雪坐在苑中梨花樹下的石桌旁,手中捧著茶,可總覺得身邊少了些什麽。少了什麽呢?少了一個人吧。那個樣貌普通,氣質普通,衣衫普通,一切都很普通的人。
還有靈犀鳥,那日她隻聽到了一聲啼叫,之後便再未見過它。雖然往常靈犀鳥也總是喜歡跑的不見蹤影,但像這樣整整半個月都沒有露麵的情況卻是第一次。
莫不是它看上宮外的哪隻鳥,跟著私奔了?想想又覺得私奔這個詞用的不太恰當,靈犀鳥本就是王宮裏很自由的一隻鳥,最多也隻是換了個新家。或許是被哪隻鳥勾的入贅了吧。
傾雪想了想,很是鄙視了一番。枉她喂了它這麽些年,果真見異思遷,喜新厭舊,重色輕友。
“傾雪,怎麽又在正午的時候坐在外麵。”鳳天涯奪走傾雪手中的茶杯,把她領回屋裏,“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不適宜在外麵待太長時間。”
傾雪很是乖巧的點頭。
一邊被拉著走回屋,一邊回頭又深深看了一眼石桌。若是石桌旁真的能出現個人該有多好。
時間一日一日的過著,傾雪如今已經完全適應腦中的兩個記憶了。活在沒有子陽辰夜,沒有鍾離玉的世界裏,一切還如往常,卻又不如往常一樣。
突然有些傷感,她有些想他們了,她想那個一襲白衣淡然出塵的辰夜,也想那個總是喜歡坐在院中的錦衣男子,雖然那隻是夢。
那個在最後一刻在夢中最後一刻不顧一切護著自己的人,無論讓人看了多久都會很容易忘記的人,鍾離……鍾……傾雪又是一陣黯然神傷,竟然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夢,總有忘記的一天,她不想忘,卻也在一點點丟失有關他們的記憶。
揉了揉太陽穴,頭又開始疼了。
鳳天涯給傾雪揉著頭:“又在想那個夢?”
“嗯,現在能記起來的倒是越來越少了。”
好看的眉毛皺起:“夢而已,早晚都會忘的。”
沒有想到一個夢她卻頑強地記了半個月,好在她如今已不像前段時間那樣硬是把夢境當成現實,鳳天涯緩緩吐出一口氣,且再等一段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