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春種秋收(十)
糖菜(甜菜)的種植是政府強制的。
因為HS有糖廠,為了滿足糖廠原料的供給,每個旗縣公社都有任務,逐級分配。
農民其實很不願意種植,看起來是一種經濟作物,事實上農民辛苦半年很難獲利。
一來糖菜除了葉子可以餵豬沒有什麼用途。
二來種植又特別費地,吸收了地里大量養分,對來年作物不利,而且不能重茬種植。
三來最關鍵的原因是體制問題。
政府強制農民種植,農民不得不種。
種好后倒是有人收,收購商只有一家,就是糖廠派出的糖菜站。
問題來了,價格、標準和度量衡都是糖廠說了算。
農民必須種且必須賣給他還不能挪作他用(比如餵豬),盤剝是必然的。
一年生產隊派出文哥去賣糖菜,連牲口帶車帶糖菜過磅,總重壹仟叄佰五十斤。
第一批上好的糖菜定等三等,就是最次的。
削的很乾凈的糖菜扣除土分百分之十。
你以為這就完了,還有你更想不到的。
卸完糖菜回皮(稱騾、驢和車的總重),答案是一千四百一十斤。
明白了吧,扣除土分,不算六七百斤糖菜,倒貼一頭二百多斤的大叫驢才能對上糖廠的賬。
這才是農民不願種植的主要原因,關鍵沒個講理的地方。
還有一件事,糖廠在土默川設立了三四個糖菜站,一個站對應的四五個公社。
有一年,一個糖菜站請駐村和鄰村的村幹部喝酒,主題就一個,請他們安排農民來偷糖菜,你沒看錯,請偷。
原來糖菜站超量足額完成厂部任務后,發現站里還剩十幾萬斤糖菜沒法處理。
你說這多出來的十幾萬斤從哪裡來的?
一斤按八分錢算還一萬多,在當時槍斃都夠了。
村民明偷還拉了十幾天,這是真事,參與人都健在。
農民一年的辛勞結束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那就是交公糧。
公糧分為兩季,夏糧和秋糧。
夏糧主要是小麥,現在我們知道種了那麼多地的麥子最終去哪兒了。
夏糧繳納時李之重那時還沒穿回來,鬧哄哄的父親不可能領他。
繳納秋糧時,他一提想跟上看看,父親沉吟了一下就答應了。
只是告訴他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李之重沒當回事兒。
土默川有兩個公糧集散地,也稱糧庫,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都靠近鐵路,原因就不必說了。
口肯板升交糧地方叫桃斯豪糧庫,也是最近的糧庫,也有二十多里地。
交糧運輸工具大膠車是首選,但不是唯一,馬馱也是重要的輔助。
秋糧主要是玉米和高粱,生產隊每年分糧以前要留足公糧。
甚至有些隊先少分一點兒,這是為照顧那些即將斷頓的人家,等交完公糧再做分配。
公糧都是隊里精選的糧食,顆粒飽滿,乾淨無雜質干透了的一級好糧。
由於是政治任務,沒有哪個隊長敢糊弄的。
一大早吃過早飯,天蒙蒙亮就出發了。
七隊的兩輛膠車一起出發,三套馬車,每車拉一千多斤。
四五匹馬幾個大叫驢每個馱一百多斤。
一趟三千斤左右,這樣的標準最少還要跑五趟。
文哥趕的大膠車走在最前面。
李之重坐在車頂玉米袋上,一顛一顛向前晃悠著。
早上有些冷,沒出村他就爬了下來,和父親一起跟在隊伍後面。
送糧的社員有十來個,趕車的兩個,一個人牽一個牲口,下來就是隊長和會計了。
大家都是午飯自備,記工沒錢。
一路上,遇見各式送糧隊伍,肩挑人扛的不在少數,沒有豐收的喜悅,只是默默前行,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情形。
偶爾遇到一個相熟的交糧歸來,大聲的打聽著今年嚴苛程度。
交糧歸來的極有可能是昨天排隊沒輪上的,等到今天糧庫上班后,才完成交割的。
這些人滿臉疲態,衣衫單薄,不知道一晚上在哪裡挺過來的。
生產隊豐收了還好,畢竟還能挑出一些好的來完成任務。
如果歉收就不好說了,整個隊里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繳納,總不能買上去糧食去完成任務吧。
晃悠了兩個多小時后,八點五十,終於到了糧庫。
其實還離糧庫很遠,最少有七八百米,前面不是車就是牲口,還有滿臉麻木的人。
說是排隊,亂鬨哄的一片,秩序全憑農民自己維護,沒人管你。
隊伍一點兒一點往前挪,到中午時忽然停了下來。
前面傳過來話,糧站下班了,下午兩點上班,讓李之重兩輩子為人都想破口大罵。
沒辦法,社員們都習慣了。
有水的就著水吃著乾糧,窩頭為主,沒水的干嚼。
趕車的,牽馬的,把提前準備的乾草餵給也辛勞了一上午的牲口們。
李之重和父親也吃了幾口乾糧,其實不太餓。
早飯本來吃的很好,加之今天出門,更是加料加量。
就是心裡憋得慌,那種說不出的屈辱感讓他感到非常難過。
下午五點多,口肯板升七隊終於到了糧庫門口。
前面交糧的隊長正和一個背著手昂著頭看起來像領導的傢伙低聲下氣的說著什麼。
幾個農民傻傻地陪著笑臉,在工作人員的呵斥聲中,搬運著那些原屬於他們的東西。
種種的剋扣對排了一天隊的農民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勇氣。
李德財領著李之重也走到了前頭。
「趙主任,忙的呢。最近累壞了吧」李德財陪著笑臉說。
「哎呦,老李,今天過來交糧?」趙主任嚴肅地說。
「是啊,這不剛輪上。」李德財回應道。
「老馬最近忙不忙,很長時間沒和他喝一頓了。」趙主任臉色緩和了下來。
「哪天你下來,我把小舅子叫上,去我那兒好好喝一頓。」李德財許諾著。
「好,過幾天哇,你看現在忙死了。」趙主任答應著。
「小王。」趙主任喊了一聲,對一個小夥子指了指李德財,點了點頭。
「您忙,過幾天必須下來啊,我過去招呼一下」李德財識趣告辭了。
後面的事就簡單多了,李之重聽了出來,這是社辦工廠馬耀祖的關係。
等李德財一行出了糧庫大門,下班了。
看著一臉愁苦,失望的等候在大門外的農民,李之重剛才放寬了一些的心又吊了起來。
腹肌收縮,心如鹽漬。
從解放到兩千年,市民基本沒交過稅。
農民呢?你一生下來就背負著最基本的叫農業稅。
還有三提留五統籌,還有雜工水費等等等等。
市民一生下來,馬上去報戶口,可以及時領取相關票證和糧食配額。
農民出生一般都不急,拖后兩三年上戶的很多,沒利益著急還貼點兒。
農民自己種地,自給自足按說是可以的。
事實上卻不行,不管你收成咋樣,公糧量是死的,必須足額交納。
結果造成農民自己也不夠吃,於是出來一個神奇的名字「返銷糧」。
意思是你納糧后不夠吃國家再賣給你,記住不是免費的,無償交了新糧高價買回了陳糧……
零六年國家取消農業稅,河南一老農鑄鼎紀念。
如果紀念的是取消農業稅這個事件本身,此舉確實值得記錄。
如果是其他卻大可不必。
本章越寫心越累,像有幾千年的重負壓在身上,幾千年的疲憊貫穿於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