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玲瓏夜弈少年
北方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幾乎沒有人願意在這個季節出門，但是對於跑商的人來說這確是一個還不錯的季節。因為在寒冷的冬季，盤踞在路上的盜匪和山賊也大都不願出來，大大降低了跑商的風險。
辰時三刻，龍垂縣城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幾乎都穿著棉布大衣。其中比較顯眼的是一個面目和藹，略顯富態的中年男子，他的衣服明顯比其他人更精緻，舉止間不經意便會流露出久居上位的威嚴。他就是這次出商隊伍的首領，北方玲瓏商會在龍垂縣的負責人——齊雲鶴，也是玲瓏商會的第三號人物。
玲瓏商會的商號主要開在雲州的各大郡城裡，做一些珠寶、綢緞、古玩和香料生意，是大熙王朝北部地區排得上號的大商會。正常來說，是不會在龍垂縣這樣居民購買力普遍較低的偏遠小鎮中開設分號的。
不過大約十年前，北部群山外圍發現了一座巨大的靈玉礦脈。不知是何緣故，官府並沒有直接進行開發，而是承包給了雲州大大小小十餘家商會來共同開發。玲瓏商會便是其中之一，於是便在離北部群山不遠的龍垂縣之中設立了一個新的分號當作基地，並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由商會的三當家親自坐鎮。這次出商據說便是要把幾車高質量的原石運送到大同郡。
龍垂縣距離大同郡路程不短，往往要走十餘天，普通人或者小商號獨自出行並不安全，因此每次大商會出商都會有不少隨行之人，時間恰好便商定在了今日。
青雲和陸虎一路緊趕慢趕，也算是沒有遲到。
「虎子，青雲，在這邊。」商隊中一位中年男子向二人揮手喊道，正是陸虎的父親陸志遠。
二人尋聲趕了過去。一到近前，青雲便躬身行禮道：「伯父好，這次真是麻煩您了。」
陸志遠輕輕拍了拍青雲的肩膀道：「哪裡話，咱們兩家相交百年，而且伯父也是看著你長大的，說這些多見外。」
大胖趁機插嘴道：「就是就是，我爹就是你爹，不用虛的。」說完便發現父親竟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一時有點茫然，不知是哪裡說錯話了。片刻后才想起青雲乃是孤兒，從小無父無母，是爺爺拉扯大的，自己這麼一來恐怕會提起了青雲的傷心事。想到這裡，大胖是真想給自己一嘴巴子，但是又有點害怕臉上那火辣辣的疼痛，便忍住了。
等到大胖回過神來，發現父親和青雲已經走到商隊人群里，將自己晾到了一邊，顧不得許多，趕緊咧著嘴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上去。
這時，商隊首領齊雲鶴站到了一輛馬車上，高聲說道：「鄉親們，且靜一靜！」
商隊周圍的人們聽到喊話，頓時都安靜了下來，自然地圍了過來，青雲與陸家父子也不例外。
「我是齊雲鶴，大家可以叫我一聲老齊，是玲瓏商會在龍垂縣的負責人，也是今日出商隊伍的首領。」齊雲鶴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們商隊每次出商從不介意鄉親們隨行，但是倘若路上出了特殊情況，請大家一定不要慌亂，聽從商隊的安排。」
「當然還有一些瑣碎的規矩，我就不多說了，如果有第一次隨行不了解的朋友，可以詢問商隊的護衛們。現在巳時已到，我們準備一下，馬上出發。」說完，齊雲鶴便拉開了那車廂前的帘子，鑽了進去。
出商的人們各自整理自己的行裝，陸志遠從旁邊趕來了一輛馬車，車上裝了不少成箱的臘制野味，這是龍垂縣的特產，可以在大同郡賣出不錯的價錢。對於陸家這種百年商戶來說，在郡中早就有了穩定的銷售渠道，所以完全不用擔心貨會賣不出去。
「青雲，虎子，你倆就在這貨車上歇息吧，路途遙遠，保存好體力。」
青雲應了聲，便協助胖子上了貨車。臘肉的味道比較大，但是為了遠行也只好將就一下，好在這味道並不難聞。兩人登上貨車后，陸志遠也上了座駕，催動起兩匹良駒。
光是玲瓏商會的貨車便有足足六輛，貨箱捆綁得結結實實，上面還蓋了一層厚布。算上駕車的車夫、侍從以及護衛，有接近四十人。隨行的也有五六十人，還有七八輛馬車。
不多時，這一行百餘人便離開了龍垂縣，浩浩蕩蕩地向大同郡趕去。
剛一出發，小胖子便忍不住發問道：「剛才齊首領說路上可能遇到特殊情況，是指什麼？」
陸志遠邊駕著車邊答道：「這龍垂縣距離大同郡有二三百里，雖然一路都修有官道，但卻沒法保證太平。時常有盜匪山賊盤踞路邊山林中，劫掠往來商隊行人。」
「啊？那我們豈不是很危險？」小胖子臉都有點白了，完全不復出發前躍躍欲試的樣子。
青雲也是第一次出遠門，對龍垂縣以外世界的了解還停留在爺爺故事中所講的程度，不太確定地說：「小時候聽爺爺說，這北方各州郡之間官道上的盜匪也都是為了討生活，往往只會收一些過路費，並不會太為難行人和商隊，是這樣嗎伯父？」
陸志遠點了點頭道：「青雲說得不錯，一來盜匪們還是講究細水長流的，一下子劫掠過度與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無異，二來他們也怕官家圍剿。但是如果只是收點過路費的話，也不算大惡之輩，官府往往也不會追究到底的。這算是盜匪、商會、官府三者之間長久以來形成的默契吧，所以不用太擔心。」
小胖子聽完終於拍著胸脯長出了一口氣。
路上大家說說笑笑，氣氛還算輕鬆。走著走著，太陽漸漸落下山頭，黃昏下陰冷的寒風吹拂大地，沿途的行潦都結上了冰。
天黑之前，商隊在一處靠近山林的地方停了下來。眾人下了官道，各自在林地上支起了帳篷，架上篝火，準備飽食之後休息一宿，天明再繼續趕路。
青雲三人圍坐在篝火旁烤火取暖，吃著乾糧，時不時聊上兩句。
這時，一個全副武裝的商隊護衛走上跟前，和陸志遠打了聲招呼道：「老陸，孩子們還扛得住嗎？」
陸志遠仔細一瞧，才看出來是商隊護衛隊長李龍。因為陸志遠也是常年經商，往來於龍垂縣和大同郡之間，曾經與李龍同行過幾次，算是有些交情，平日里也有來往。
「老李啊，快來坐坐。」陸志遠招呼著李龍，又說道：「咱龍垂縣的孩子，自幼便習慣了這死冷寒天，扛得住。」
李龍擺了擺手道：「不坐了，不坐了，方才三當家讓我來，是想請張家娃娃過去聊聊天。」
陸志遠一愣神，心想，這齊首領乃是玲瓏商會三當家，權勢不小，平日里幾乎不怎麼與龍垂縣的百姓有來往，又怎會識得整日窩在家中的小青雲，難不成是與張家有舊不成？
迷惑歸迷惑，陸志遠卻不敢怠慢了齊首領，看了看青雲，發現青雲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於是硬著頭皮說道：「齊首領都說了，那我們這便過去。」
李龍看出了陸志遠的緊張，輕笑一聲道：「不用擔心，我看三當家這會兒心情不錯，應不是壞事。」
陸志遠點了點頭，拉著青雲和小胖子，跟隨李龍來到了齊首領的帳篷前。
這帳篷用的是加厚的棉布，一人多高，直徑兩丈有餘，在這山野之中顯得十分醒目，端是奢華無比。
李龍先進帳篷稟報一聲，便支開帘子請三人進來。青雲在最前面，其後是陸家父子。
帳篷內設立了六盞精緻的油燈，將整個內部照得十分明亮，與帳篷外的天色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帳篷的地上已經鋪好了棉質的地毯，無死角地覆蓋住所有可能透進涼氣的地方，帳篷中間有一個簡易而華美的軟塌，軟塌旁放著兩個燒得正旺的小碳爐，給整個帳篷帶來一絲溫暖的氣息。軟塌上坐著一位富態的中年人，正微笑著打量著自己的客人。
青雲三人認得這位商隊首領，玲瓏商會的三當家——齊雲鶴。簡單的見禮之後，李龍引青雲在三當家對面坐下，陸志遠和小胖子在側邊坐下，自己則站在了一旁。
齊雲鶴並沒有三人想像中那麼凌厲和威嚴，反而一臉和煦地說道：「幾位不必緊張，我也是慕名才請三位過來的。」
慕名？陸志遠並不認為自己在玲瓏商會三當家眼裡會很有名氣，達到被邀請的程度。而且李龍之前也說要請小青雲，難道小青雲還有這麼大的名氣？
齊雲鶴看出了三人的不解，呵呵一笑，解釋道：「我來這龍垂縣十餘年，久聞張家老先生不僅學識淵博，還曾遊歷天下，更有一手高超的棋藝。」說話間齊雲鶴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嘆息道：「可惜的是，我來時先生竟然已經隱退了，沒有機會請教一局。再加上公務纏身，正巧這些年又由我輪值靈玉礦脈，只能書信往來，等到再回龍垂卻已是陰陽相隔了。」
青雲聽聞眼睛一亮，棋道乃是爺爺最引以為豪的地方，而自己也繼承了爺爺的理念和技法。只是這龍垂縣中會下的人是聊聊無幾，今日竟發現一位看起來很有實力的棋手，不請教一局豈不是可惜？但又擔心身份地位懸殊，直言請教恐怕太唐突了，於是斟酌著說道：「爺爺確實已經多年不與人對弈了，不過青雲已經繼承了爺爺的棋道，爭取能更進一步。」
「哦，不知青雲小友繼承了張老先生棋道幾分？」齊雲鶴略有些驚訝地問道。
青雲謙虛地答道：「約七八成。」
這下齊雲鶴坐不住了，正襟危坐地打量了一下青雲，內心充滿了狐疑。書信往來中他確定張家老先生是個名副其實的高手，這位十五六歲的少年如此年紀便能繼承老先生七八成實力，當是一位天縱奇才了，當然這是建立在青雲沒有說謊的條件下。
齊雲鶴見獵心喜，也起了考教的心思，於是問道：「不知張老先生擅長何種布局，而青雲小友又繼承了哪些呢？」
青雲略一皺眉，答道：「爺爺曾經教導青雲，棋道雖有定式，卻無定法。布局之道乃是導引之術，高明者可以藉此掌控全局，然後將中后盤帶入自己的步調之中。選擇布局不只是看個人喜好，更重要的是達到揚己之長克敵之短的效果，因此布局的掌握自然是多多益善。」
齊雲鶴心頭一震，這小小年紀口氣還真不小，不過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於是又問道：「不知青雲小友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青雲躬身答道。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齊雲鶴示意李龍道：「且將隨行的棋具取來，我好與青雲小友對弈一局。」
李龍應聲后，便出了帳篷，不多時捧進來一副棋具，擺到三當家和青雲之間。
青雲打量了一下棋具，這棋盤或者更應該稱其為棋墩，有四寸厚。棋墩四角下還設有四足，放在地毯上穩穩噹噹。青雲分辨不出木質的好壞，但能看出其顏色、紋理、做工無不彰顯出雍容典雅的氣質，隨著棋盤放下，還有一股幽香縈繞鼻尖。兩筒黑白棋子形似橢圓，溫潤如玉。青雲不禁感嘆，光是這一副棋具，恐怕爺爺再教書三十年也未必買得起。
棋具設下之後，齊雲鶴微笑問道：「青雲小友以為如何下好？」
青雲躬身道：「晚輩請先。」
齊雲鶴點了點頭道：「好，那第一局就請青雲小友執黑。」說完便將裝有黑色棋子的棋筒遞與青雲，青雲恭敬接過。
二人正衣冠后，青雲半躬身行禮，齊雲鶴則點頭致意，對局正式開始。
小胖子在一旁連聽帶看，這下終於正戲要來了，忍不住把位置往前挪了挪。陸志遠也好奇地向前湊了一下。只有李龍還是站在原地，不過目光也看向了棋局。
「啪」，一聲輕響，確是青雲拈起一顆黑子，輕輕落在了右上角星位的位置。
看著青雲的手勢和落子習慣，齊雲鶴不由暗自點頭，好一個有教養的孩子。
於是跟著落下了一子——右下角星位。
短短五手之間布局雛形已現，齊雲鶴看著對面正襟危坐、神情專註的小青雲，恍然間竟有面對大熙王朝十大名手的錯覺，不由得也沉下心來，不敢再有絲毫輕慢。
棋局上白棋兩顆星位各守一方，黑棋星·相小目已成，再加一子於低位連片，形成了如今中原棋界最為流行的布局——大域中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