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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下午两点钟,湘潇下了铺去上卫生间。

  上完卫生间以后,她终于发觉自己在上面闷得快要发疯。

  因此,她没有立即就上去,而是走到冼锐的铺边坐下,侧过脸去问他:“你睡醒了吗?”

  “睡醒了。”冼锐靠在铺上说,有问必答。

  问什么答什么,绝无多余的半句废话。

  湘潇听了以后,泪水在眼中打着转,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在心里骂自己道:“你为什么要跟他走啊?你为什么偏要跟这样的人走啊?”

  但她不露声色,又问了一句:“病好了没有?”

  “好了。”冼锐说。

  湘潇真想冲他发火,但是,没有。

  她再问了一句:“你坐车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睡觉。”冼锐用手枕住头,眼盯着杂志不冷不热地道,仍然没有多的一句话。

  湘潇晃了一眼他所看的杂志,是一本侦探凶杀类纪实文学,名字叫《全国大案要案》,封面上有两个铁面铮铮的警察。

  湘潇听了以后,更发觉他们之间无话可谈了,她被他那两个不冷不热的字哽得半死。

  半晌,方才苦笑道:“可以看出来。”

  他一定是在梦里梦见了仙女,一睁开眼,见到的却是一个连眼睛都有些肿的平凡女子,真是索然无味。

  此外,湘潇便找不到别的什么原因,来解释他的怪异了。

  昨天下午他站在招待所门口,见她提着行李回来时也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他对她的行为,她的表现不满。

  而现在,难道是对她昨天跟云,跟小叶相比,还有上火车后送石榴时的表现不满?

  以她的那一点点有限的经历,她怎么能够跟云,跟小叶比?

  他真是奇怪!

  她已经开始在慢慢地学习了,不至于吧?

  哦,她真是找了一个厉害的男朋友,不但不围着她转,还让她围着他转,让她猜。

  猜得不好还不行。

  不但不说话,她一说话还不耐烦。

  一上火车就给她一个双重暴击。

  又是沉默。

  湘潇不解。

  她也并没有小叶那份耐心,她再不想跟他这样一问一答地说下去。

  他半躺在铺上看杂志,她坐在他身边,看窗外。

  这样一直过了好久,列车风驰电掣般地向昆明驶近。

  忽然湘潇看见,窗外的莽莽大山上,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石洞,又禁不住好奇,不顾一切地问:“冼锐,那些洞是干什么的?我在电视里看到,云南山上的石洞里还有人居住,有的洞还可以容下一个村子。”

  因此,她想证实一下。

  她就是要问,她是十八岁,又不是八十岁,有什么不可以问的?

  如果,有这样的书,她就不问了,但是,没有!

  因此,为了求知,她准备借用一下他的脑袋,她准备再一次——挺而走险。

  冼锐埋头看着手中的杂志,没有半点表情,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怎么全是山?”又过了很久,湘潇自言自语道。

  这句话她并不想说给他听。

  可是他听见了,并接了她的话,厌烦地说:“云贵川,尽是山嘛。”

  她并没有被他打击到,她盯着青山,想起他曾经牵了她的手,共攀泸山,因此说:“下次到西昌去爬泸山吗?路我都探好了,我和云一起去的。那天我们去拜访一位作家,结果他不在,我们就爬山去了,我们一直爬到了山顶上。上去的时候没有找着路,好难爬。下来的时候找着下山的石径了,还是挺好走的。”

  “跟我在一起没时间,去看作家就有时间了?”冼锐冷冷地道。

  “人家是名人嘛。”湘潇也动了气。

  虽然她与那位名作家,相识在卡厅的KTV包房里,她端着茶进门时看到了,他与某小姐不堪入目的动作。

  因此,她始终很警觉,要云陪她去见他。

  但她还是这样回了冼锐。

  她和冼锐爬泸山,都是他们刚刚认识时侯的事了,都整整两个月过去了,他居然还可以为了这个而生气。

  是因为他太在乎她了吗?

  她不这么认为。

  以他和她,这近一个小时以来所说这几句话来看,他就是个小气鬼,就是莫名其妙。

  还好,她还没有胡涂到底,告诉他说,那时,她还没有决定选择他。

  此后,他们又不说话。

  要怎样描述湘潇所说的“我们就爬山去了”呢?

  他们一共四个人。

  她和云,云的眼镜,还有眼镜的同学兼同事朝阳。

  他高大而魁梧,有一双会笑的,弯弯的眼睛。

  那是十天以前了。

  爬完泸山,天已发黑,月亮已经升起,他们买了卤菜和香槟去他们的宿舍,提前过中秋。

  云只喝了一点就装醉,瘫倒在眼镜怀里不省人事。

  湘潇和朝阳真是尴尬极了,只有到外面的阳台上去看月亮。

  月亮弯弯的,星星也不少。

  天气有点凉,湘潇穿着裙子很冷。

  朝阳提议进屋里去,湘潇很害怕,本来是计划吃了饭就回去的。

  她想跑回一串红,但十点钟大门就已经锁了。

  她只好和朝阳一起折回去,和他挤在隔壁的一张小床上。

  爬山累了,她盖了他的衣服,一觉睡到天亮。

  从相识到离开,他一直都用欢喜的眼神看着她,却没有碰她一根指头,也没有拉她的手。

  湘潇既高兴又难过。

  他是圣人,更是一个清醒的人。

  而她太漂泊,在一串红里打着零工,并不是他要选择的,和所能承担的。

  虽然他们大学刚毕业,一分到学校就能拿七百多一个月,他对他的收入很满意,但也承担不起她。

  因此,决不游戏人生。

  而云,又努力地为他们配对。

  下午三点。

  冼锐将那本看完了的杂志,放到了桌子上,坐起来穿好了鞋。

  他拉过湘潇的手,含笑而问:“要到昆明了,你有什么感想?”

  这是上车整整12个小时来,他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也是,上车整整12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这么热情而主动地与湘潇说话。

  湘潇倍感异样,想了许多话都不敢说出口,怕引来他厌烦的目光。

  最后,她选择了沉默,她苦笑着,猛烈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晚上写篇感想给我看,这是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冼锐笑道,在湘潇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不写。写了也不给你看。”湘潇浅笑,眼盯着两只放在一起的手。

  湘潇看见他的手指上,有一枚硕大的戒指,戴在中指上,表示正在恋爱中。

  放在左腿上的左手上,是一块金灿灿的大手表。并不招摇,却很打眼。

  “正在恋爱中?”她从心底,直抽了一口冷气。

  “要写,这是任务。”冼锐坚持道,依旧笑容灿烂。

  于是,湘潇便多说了一句:“你给我讲讲昆明吧。”

  “你自己去看吧。”冼锐淡淡地说,忽然之间,又没有了笑容。

  他说得很对,自己去看,什么都可以看到,无需他费心劳神地赘述。

  过了一会儿,湘潇看见冼锐躺在铺上发神,又实在忍不住去问他:“你在想什么?”

  冼锐回过神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老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湘潇,你在想什么?”云和小叶,不是随口就这样问她吗?

  “云,你在想什么?”“小叶,你在想什么?”她也经常这样问她们。

  这不是了解一个人的捷径吗?不用去绕弯。

  而且,想说就说,不方便说就不说。

  有什么问题吗?

  就算男孩和女孩的思维不一样,那不说就不说吧,至于这样大动肝火吗?

  她喜欢他,她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喜欢。

  他这样,看她什么都烦,是喜欢吗?

  在英国历史上,曾有一个始于残酷,终于浪漫的,红白玫瑰之战。

  它起于1455年,结束于1485年。

  贵族兰卡士打的外孙亨利.刀陀,在成为国王之后,娶了约克的女儿为皇后。

  于是,这场长达30年的红白玫瑰之战,才终于以和解告终。

  她失去了玫瑰,便失去了浪漫与柔情,失去了那份为浪漫而言语的激情。潇湘这样想。

  她的玻璃心,被冼锐狠狠地摔碎了,再也无法缝合。

  她再也不再言语,望着窗外发神,泪水在她又红又肿的眼睛里涌动涌动,却始终没有滚落出来。

  冼锐依旧躺在铺上发着神,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湘潇的异样。

  也许,具有雄性激素多的人,更有魄力和行动力,更容易成功。

  但他们也直来直去,和女孩差距更远。

  就是和一般男人相比,也更不具有丰富的情感,甚至连理解丰富的情感都很困难。

  又过了许久,冼锐又从铺上坐了起来,点燃了一支香烟说:“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昆明了。”

  湘潇没有回应他。

  这是他上车后抽的第一支烟。

  他好像并不是因为烟瘾发了而抽的,而是因为无事可做,才想起了吸一支烟,解解闷。

  烟雾从冼锐的口中倾吐出来,然后向四周慢慢扩散,升腾。

  湘潇不禁记起了他第一次吻她的那天晚上,她拿了火机,点着长长的白蜡烛。

  蜡烛总是点不燃,她就蹲到地上去点,小巧的细格百褶裙撒了一地。

  他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吸着烟。

  那时候她是小巧轻盈的,他喷出的烟雾,轻轻地就将她袅袅地托了起来。

  然而如今,她穿了这身衣服,使她显得笨重而繁杂。

  列车驼不起她,他这一点点薄薄的烟雾,更无法托起她。

  即便是当时那样的情形,他很喜欢她,他已经很着急了,他也没有说话。

  烟吸完以后,冼锐将烟头扔进了吃尽的八宝粥筒内云。

  红红的烟头马上就灭了,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冒出最后的一抹烟。

  是从深深的八宝粥筒里,幽幽地冒出来的。

  第一支烟吸完以后,冼锐接着又点上了第二支。

  这一支,纯粹不是吸它,而是吐着烟圈儿玩。

  任烟雾从自己口中诞生,扩散,消失。

  等着这难捱的时光,在这点点火星之中,在这缭绕的烟雾之中流逝。

  如果心情好,湘潇会觉得这烟草味是香的,他的身上发出的,也是烟草的香味。

  但是此时,她有些反胃。

  她没有制止他,她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她也怀疑,她的话在他的心中,是否有分量。

  第二支烟吸完以后,冼锐停了下来,和湘潇分别看着窗外。

  昆明快到了,市郊的房屋已隐约可见,连垃圾也是西昌的许多倍。

  周围的旅客,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起了昆明。

  所谈的,也无非是它的风景气候,交通运输,和风土人情等等闲话。

  冼锐又认为自己无事可干,又觉得无聊之至,于是又点燃了第三支烟。

  这一支,吸得比前两支还慢。

  他根本就不去吸它,纯粹只是看着它自己慢慢地焚烧。

  直看到它不能自焚,眼看就要灭了,才凑到唇边去吸一吸,救一救它的命。

  这一支烟足足吸了七八分钟,一直吸到列车就要入站,他不得不起身,到行李架上去拿行李时。

  他终于发了善心,把湘潇的行李也拿了下来。

  哦,昨天也是他放上去的,他可能碰它一次,就生一次气。

  在她有些费劲,但是还行的时侯,他会任由她去。

  在他感觉到她费劲得不行,眼看就要出丑的时侯,他还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他会亳不犹豫地去帮她一下。

  而且,他的动作就是不一样,他是那么地潇洒流畅,一气呵成。

  就像那个看着姗姗学步的孩子的父母,在她要跌倒以前,他会很机敏地提前阻断。

  他为什么要这样,是让她有深刻的记忆,让她记住,让她自食其果吗?

  让她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吗?

  在他第一次吻她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她在他身旁点蜡烛,他很放心。

  一旦她冲出房间,他立即就像豹子那样迅速地起了身。

  直到他看到她只是去了水龙头,只是用了毛巾猛地洗脸,他才坐回了沙发,继续吸烟。

  而且,当她下楼时,他也敏捷地叫住了她。

  原来,他是这样的他,她是该哭还是该笑,该感到痛苦,还是该感到幸福呢?

  列车缓缓地停靠在了站台上,昆明车站到了。

  站台上的高音喇叭昂然响起,人头攒动,纷纷向车门走去。

  冼锐和湘潇也提了行李,向车厢外走去,冼锐在前,湘潇在他的后面。

  湘潇向站在车门口的张姐道了别,脚踏上了昆明的土地。

  “再见,你们走好啊。”张姐笔直地站在车门边,笑吟吟地说。

  待她和张姐简单地道完别时,冼锐离她已经有一丈远了。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在他将石榴递给她的时候,立即就反应过来。

  而现在,石榴送过了,车也坐过了。

  他就不用再道别了,脚上像安了弹簧一样,一弹一丈远。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而她,却还在原处磨磨蹭蹭。

  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她。

  但是,她如果不跟过去相处好,不跟过去庄重地道个别,湘潇觉得,那么她未来也走不好。

  太突然了,没有过渡,会栽跟头。

  “我真的是跟不上他的节奏。”湘潇想。

  “冼哥,你穿裤子的动作好快呀。”云说。

  那一次她们上楼去找他借书,正巧遇到他只穿了裤衩去卫生间洗澡。

  见了她们,他赶快穿好裤子追了出来。

  她以为他是为了留住她,才那么快的,她当时羞红了脸。

  原来是,也不是。

  这,也许就是他自己所说的,他从小就被称为神童,天生反应快。

  在江南才子之乡,却被称为神童,个中滋味,真是五味杂陈。

  从今往后,他们都是如此吗?湘潇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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