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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52章 幻想導師(4k)

  第52章 幻想導師(4k)


  佩圖拉博帶著他依然無窮無盡的疑問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中。


  安多斯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他當時落入的黃銅與鮮血的領域是怎麼回事?


  莫爾斯變成如今難以描述的狀態,是否與當日撕開那領域的天幕相關?

  奧林匹亞以後還會再次遭受此等嚴重的危機嗎?


  卡麗豐會有朝一日隨她的親人們而去嗎?

  從這些主要的疑問中,佩圖拉博的思維又自動地幫他擴展出無法計數的相關細節問題,而他幾乎可以預見到他將從莫爾斯那兒得到的回答:不能說,別問,你猜,也許,凡人終有一死……


  他挫敗地低下頭,拽了拽臨時趕製的寬大長袍。


  這兩天他又長高了一小截,如今約是差一尺到三米。


  一天要做至少四套衣服的裁衣匠人最近敢怒不敢言,直到佩圖拉博下令提高他們的報償,才收穫一群喜笑顏開,每日能給他拿出五套禮服的快活工匠。


  他小心地用他巨大的手指捏著莫爾斯房間的門把手,另一隻手捏著一摞文件,做好告訴對方一個奇異消息的準備。


  佩圖拉博輕輕敲了敲那在他手下將變得無比脆弱的門板,在得到莫爾斯的回應后,彎下腰擠進室內。


  莫爾斯的忙碌是全方位的,似乎自從他擺脫了人類的軀殼——佩圖拉博後來回想前事,才發現莫爾斯真的沒有露出過除了臉之外的任何一寸皮膚——之後,他也徹底放開了對超常規能力的使用,以至於令佩圖拉博開始思考是否需要勸他保持一定的慎重。


  他無視正在自動撥弦演奏著嘈雜噪音的豎琴,看向莫爾斯的桌面。


  往日除了一大堆精緻的藝術半成品外平平無奇的工作台,此時飄浮著若干支自己蘸顏料繪圖的畫筆。


  一張長幅的畫卷中繪製著一系列類似古老壁畫風格的連環故事,似乎畫了一位頭戴桂冠、征戰四方的王者生平。


  古怪的是,畫卷里似乎以某種滿懷憤怒的自由筆觸,著重生動刻畫著王者的英年早逝。


  等佩圖拉博細看,卻有某種特別的符文竄出來干擾他的視覺神經,叫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低著頭去看其他物件。


  一座冰霜凝結的微縮城堡,一張有棋子自動挪移的黑白棋盤,洛科斯王宮的新設實現建模,一張正在被羽毛筆墨跡填滿的神秘羊皮卷……


  每件精妙絕倫的作品又都具備毀壞之處,城堡的尖頂被削平,棋盤划有深深的裂痕,王宮倒是完好無缺,羊皮卷末尾畫滿暴風般的黑墨圈……


  這個房間簡直產生了自己的生命,一條滿懷不忿與強大創造力的可怕生命。


  最後,在房間的角落裡,佩圖拉博發現那座令他好奇了有整整十年的重製雕像終於完成了。


  這可能是房間里極少數沒有受損嚴重的東西,其他同類物品包括幸運地沒受傷的牆紙和一點兒沒被糟蹋的、顏料半乾的安多斯肖像畫。


  雕像身披鬆散長袍,頭戴金葉桂冠,右手提著烈焰之劍,左手指根上掛著一塊由銀邊絲帶穿起的、圖紋被燒毀至熔融的紋章,面部佩戴著一副空白的面具,令人不禁好奇雕像的真容。


  甫一見到這件成品,佩圖拉博立刻從靈魂深處體會到濃重的震撼和沉醉。


  無論從哪一角度觀察,這件絕世無二的傾盡心力之作都呈現出全無瑕疵的完滿和美感,它的存在就是力量與美好、威嚴與柔和的概念結合。


  以他目前完全恢復的知識儲備,在技藝上都只見到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他甚至不知該從何處開始追趕自己與莫爾斯的差距。


  不僅如此,他還立即墜進雕像所蘊含的強烈情感之中,醉心於創作者濃烈的複雜情感,幾乎在一種周身的暈眩和搖晃中產生共鳴。


  這件作品沒有令他羞愧的唯一原因是它出自莫爾斯之手。佩圖拉博情難自己地想要靠近它,而他僅存的理智是他最後的限制閥。


  「送給你了。」一道平淡無比的聲音傳進佩圖拉博腦中。


  一塊黑色的麻布從空氣中顯形,麻布里有個無數金色咒文勾勒出的虛幻人體。


  佩圖拉博從沉浸的思緒里醒來,視線從雕像上挪開,用恢復的理性找回困惑。


  「我不需要他,莫爾斯。」


  接受這樣一件無價之寶作為禮物,叫他有些微妙的惶恐。


  麻布包裹的人似乎歪了歪頭,佩圖拉博聽見一聲輕笑。


  「你真的不需要?」莫爾斯尾音上揚,以耐人尋味的語氣提問。


  佩圖拉博不明所以:「我需要嗎?」


  莫爾斯發出一聲「嘖」,一串咒言符文一閃,他接著問:「確定不需要?」


  「我確定不需要……」佩圖拉博猶豫起來,這裡一定有個陷阱,但他手頭的已知參數過少,無法助他推導出陷阱的真容。


  莫爾斯低聲笑了兩下,這笑聲又極快地放大,迅速演變成爽朗的捧腹大笑。


  他的反常表現愣是讓佩圖拉博靠近三米的身軀渾身一冷,差點連他今日要來彙報的奇異事件都忘在身後,只想逃離莫爾斯罕見的大笑所帶來的未知威脅。


  「莫爾斯?」佩圖拉博試著用喊他名字的方式制止莫爾斯漫長的笑聲。這方法奏效了。


  黑麻布收住笑意,找回了平日略帶諷刺的常規口吻。


  「伱讓我真正找回了我的好心情,佩圖拉博。希望你在接下來的時日中,面對任何人,都能牢記你今天拒絕時的決然口氣。」


  「我會的。」佩圖拉博重新支起他的冷靜。


  他發現最近幾天莫爾斯再沒有以「孩子」這一辭彙稱呼他,難道是莫爾斯終於認可他已經長大成熟?

  這一認知令他心生滿意。


  莫爾斯的房間沒有適合他體型的座椅,佩圖拉博決定以成人的自信站立著做他的彙報。


  「記述官已經整理出本次事件用於面向群眾公開的通知書,我希望與你共同確認這份通知的合理性。事後,通知書檔案將進行歷史記錄類封存,在卡麗豐執政后的第一次官方歷史修訂中記載於洛科斯的史書中,一直保存至洛科斯的毀滅。」


  「或者保存到某位僭主決定把圖書館燒了。」莫爾斯說,「講一講吧。」


  「上一次歷史修訂是在約二十年前,卡麗豐與我討論過後,決定讓我自己來負責我在洛科斯的這一段史書的編寫。」


  「我將任務分解為編年、記事、雜項、時令、地理環境、人員更替、政務記錄、重要傳記的部分,依次分散給各個有才能的文員書寫整編。如今他們正在依次向我提交初稿材料,大部分都只需有限度的重整和修正,以去除矛盾衝突、儘可能保證真實性。」


  說到這裡,佩圖拉博給出一個停頓。


  今日早些時候,專門負責傳記的文員向他彙報的條條內容,以及隨之而來的衷心勸告,讓他頭一次體會到何謂遭遇了雷霆穿身般的真切震撼,與久久難忘的如坐針氈。 他遞出手中的一摞文件,神經緊張起來,做了受審般的思想準備。


  「這一部分,也許你自行審閱會更好,莫爾斯。」


  紙張向空中飛起,井然有序排成一面紙張鋪成的薄牆。一隻空閑的筆從桌上飛來,取用紅色的稀釋后的顏料,在紙上圈點勾畫。


  從透光的背面看去,佩圖拉博將圖案在自己腦中輕鬆地翻轉,實時閱讀莫爾斯所作的修改。


  這份傳記從佩圖拉博降臨此地后最早的事件開始記錄。


  在下令大規模收集資料前,佩圖拉博自己都沒有他最初的那一小段記憶。


  如今他還是依靠著他人的陳述和回憶,才摸著他幼年時的行為在這世上留下的影子——


  到達一座村莊,從鐵匠手中要來鐵、碳和工具,拿著鍛造而成的鐵劍自顧自地離開,殺死蛇怪,殺死多頭龍,捨棄當地人粗糙的禮物,如天性般不自覺地營造冷硬的壓迫與恐慌……


  他首次完全從他人的視角來鑒別自己的行為,並從中總結自身的品性與真實成就。


  莫爾斯的閱讀可以用津津有味來形容,儘管他那張除了咒言空無一物的臉做不出表情。


  佩圖拉博從那支時不時對幾個辭彙做出調整的、輕盈躍動的筆上品味著莫爾斯的心情。


  有時他會覺得這樣的間接觀察反而更具有價值和趣味,當然大多數時候,他都更希望自己一推開門,就見到一個躺在藤椅上的眼熟的傢伙,豎起一根纏繞黑布的手指,懶散地向他問好。


  很快地,傳記的修訂進行到佩圖拉博的成長時期,包含他初入洛科斯時的自我展示和辯論,之後與安多斯的比試,以及對洛科斯整個國家從農業、交通、到軍事上的全面規劃建設。


  文官最初用了過量的讚美乃至於部分的誇大來強調他的偉大貢獻,這部分被他勒令全部打回重寫,務必優先確保真實性。


  他也找過卡麗豐,與她商討傳記內安多斯的相關部分,重新突出安多斯的驚人天賦、高貴品格和令人惋惜的隱藏潛力。


  佩圖拉博知道自己從未真正戰勝過安多斯,此後也不再有機會了。


  莫爾斯在這一段已經被打回重述的新版記述上不多做修改,只是用畫筆在各處數據上進行訂正。


  他的數據精確性和全面性令佩圖拉博不禁用緊緊相抵的上下牙來抑制他的驚訝神情。


  佩圖拉博從不知道莫爾斯對他的所有參與事務都進行過私人的精準記錄,這使得他產生一種手足無措的複雜情緒。


  他說不清催化出這情緒的起源,只覺得體內的血液正給他帶來更多溫熱的暖意。


  最後,隨著畫筆逐漸移動到最後幾張紙的附近,佩圖拉博忍不住看了莫爾斯一眼——他只看見一塊黑麻布,當然。


  畫筆懸停了許久,漸漸凝固的顏料使筆尖變形。


  黑麻布里忽然傳出念誦的聲音:「佩圖拉博與卡麗豐趕到王宮,此時由於反叛者哈爾孔的愚昧惡行,僭主達美克斯、王子安多斯都已身死。」


  接著是一聲歡快的輕笑,和飽含感情的突然開始的朗誦:「現場除卻屍骸,還留有佩圖拉博導師莫爾斯染血且嚴重破損的常規衣著。考慮到當日眾多公民曾目睹莫爾斯向王宮前進,且此後莫爾斯不曾留下任何出現於別處的蹤跡,經合理推斷,工匠莫爾斯已在此次叛亂中不幸身亡。」


  讀到這兒,那支畫筆蘸上了更多顏料,在語句下方畫起表示讚揚的波浪線。


  佩圖拉博的腳尖開始向門外指,而莫爾斯聲情並茂的誦讀仍在繼續。


  「佩圖拉博重情感懷,憂思過度,為自己無法及時趕回都城一事自責不已,以至於從此常常被目擊到恍惚徘徊、獨自言語,終日似與空氣中的人陷入談話。」


  「其表現之鮮活,態度之鄭重,極有可能已經在幻想中構思出一名並未犧牲的導師。」


  「這一令人悲痛的現象不僅證實了佩圖拉博高尚的道德及他與導師莫爾斯的深厚情誼,也令整個洛科斯為之擔憂。」


  佩圖拉博感到他的胃在收縮。


  「萬望洛科斯年輕的戰爭領主佩圖拉博早日走出過往陰霾,接受現實殘酷,從而正視悲痛,擺脫幻想,接納自我,實現宏圖……說得多好!為如此愛戴你的公民的期待而改變吧,偉大的佩圖拉博!」


  佩圖拉博惱火地捂了捂臉,急促地說:「所以莫爾斯,你的軀殼到底什麼時候能重新做好?」


  「這麼想念我?」莫爾斯悠悠地說,泛著金光的黑麻布末梢愉快地飄起。


  「他們說得我像個精神失常的瘋子,莫爾斯,你能不能趕緊去那群史官眼前轉一圈!」


  佩圖拉博激動地加快語速,這幾個詞在他舌尖顯然是經過了回旋加速的反覆加快,像高速飛行的粒子炮彈一樣接連飛出。


  黑麻布也許是肩膀的部分聳了聳,「試試和他們講我沒死?」


  「這要怎樣說明?你留下染血衣袍,而我拉住每個擔憂我精神狀態的公民,強調你安然無恙?」


  「這不是剛好證實了你重感情的高尚道德品質。」莫爾斯不急不緩。


  佩圖拉博從未覺得如此窘迫,沒有莫爾斯親身作證,他越是反駁,就越是證明著公民內部流傳的謠言。


  而最令他無奈的是,最後幾張關於幻想導師的報告,是卡麗豐親手交給他的。


  佩圖拉博深吸一口氣,在腦中一次性報出前五十一個完全數,幫助他找回平靜。


  他一張一張地揭下懸空的紙張,疊放收好,同時提問:「你的軀殼到底什麼時候好?卡麗豐的加冕儀式上,我希望你能與我一同到場。」


  「你倒是學會找理由了,佩圖拉博。」莫爾斯輕輕說,黑麻布上透出字元發出的金光。


  下一刻,他蒼白的面龐和蓬亂的頭髮重現於世,細長黑布包裹出全身的輪廓,麻布也隨之化作一身寬鬆帶皺褶的托加式長袍。


  工匠滿意地打了一個響指。


  隔著布料其實很難打出響聲,而在佩圖拉博的有意觀察下,他終於憑藉他超凡的視力,注意到莫爾斯打的響指伴隨著一道幾不可見的震動空氣專用咒文閃爍。


  「你最好祈禱到時候人們不會說你短短几天便造出了人形的智能機器,佩圖拉博。那可就太危險了。」


  佩圖拉博絕不承認莫爾斯重新完整出現時,這些天他心間始終沉重壓抑的巨石剎那被搬離。他從未感到如此輕盈放鬆。


  他保持嚴肅,相當正經地說:「奧林匹亞人不會有如此超前的想象力。」


  莫爾斯往後一躺,熟悉的藤椅自動出現,接住黑袍工匠。


  他的聲音悠閑地飄來:「他們都想象你有幻想導師了,一切皆有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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