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41章 船

  第41章 船


  太陽落入山巒背後,光線正變得暗淡。


  洛科斯王宮裡,無數條交織廊道內影影綽綽的昏暗被暢通的風驅使著流動。


  從一條通道到另一條通道,不同的低語正與彼此悄然溝通,那些低低的談話、音樂、笑聲、曖昧的嬉鬧,從這一間房屋裡靜悄悄地來,從那一間房屋裡悄然地過去。


  每一種喋喋不休的聲響又幾乎找不出真正的出處,就像王宮背後的倒影里藏匿著另一處神秘的天幕,從天幕後的倒影里遮遮掩掩地跑出些不昏不暗、不明不白的東西,在暗淡的沉默中蠢蠢欲動。


  對於安多斯而言,這是他從幼年起就已經熟悉的夜晚生活。


  他敏感的天性使他天生樂於觀察這世上的所有朦朧魅影,並從中汲取他將要投入創作的養料。


  在任何人教導之前,他就明白了藝術必然源自生活中的種種經歷體驗。


  白日里,他若是不在工坊里為某個令他心曠神怡的細節沉醉良久,就是在市井與自然間徜徉賞玩,用專註的觀察為自己的作品增添真實生動的情態,同時與每個向他微笑的公民問好,祝他們今日里也生活幸福。


  到了夜晚,他有時在王宮之內,有時會去王宮之外。


  夜深人靜之時,過度的喧囂歸於寧靜,穿過露水、寒氣與霧靄,他往往能從稀疏的光影與溫順的夜色里,聽見世界在半睡眠的狀態下,其本身的活動節律。群山在呼吸,影子從他身旁滑過,所有的空空如也都在同他竊竊私語。


  他無法不沉浸其中,這是遠比酒醉與歡宴后的頭暈目眩更令人無法自拔的享受。


  安多斯路過一條月光下的小巷時,有人認出了他。


  這也不叫人感到奇怪,他和都城裡的太多公民有過至少一面的緣分。


  安多斯只是為這個時間點還有人醒著而有些吃驚。


  「王子啊,這樣晚了,您還不回去休息嗎?」姑娘的聲音清亮亮地從窗子里探出來,接著那深紅色的帘子被幾根白生生的纖細手指拉開,帘子背後現出個年輕姑娘俏麗的容顏,淺色的眸子虔誠而歡快,紅薔薇似的唇上寄託著慰藉人的歡欣。


  她身後的暖洋洋燈光落到街道里安多斯的身上,突然之間整片的寂靜與黑暗都如霧氣散去,整個城市的冰冷都消融在姑娘白陶瓷一樣的手指尖兒上。


  這世界的竊竊私語倒是更加地隆重了,裡頭幾乎傳來了如有實物的歡歌、舞曲和迷人的油膏香氣。


  安多斯覺得手背上被光曬著的地方有些暖融融地發熱,有股叫人很是歡暢的渦流在他的血管里溫熱地躁動著,他心靈里十足地洶湧起陌生的陶醉。


  這一個瞬間裡頭,有成千上百種關於少女的雕像與畫作在他的大腦里不經思考地完成了,天降的靈感從未有一刻變得如此充盈,又或者多少年來的第一次,神秘的啟發與奧秘般的徵兆統統地鑽進他的心扉。


  他的腳步不禁往後退,像是要自己去跑回工坊里,將千百種夢幻的笑容並千百種絕望的哀哭,都一併不眠不休地帶到這枯燥乏味的貧瘠世界上。


  姑娘伸著比可口果實的表皮更要飽滿光滑的手臂,將帘子掛到窗邊的鉤上,撐著下巴靠在窗檯:「王子,為什麼不回答我呀?」


  「哦……」安多斯從迷夢裡蘇醒了少許,眼前的姑娘變得更為生動。他努力告誡自己要清醒,不可以對一個好心的姑娘亂動心思——他們還一點兒也不認識,一點兒也不了解。


  然而,一想到以後要和她再沒有多少交際,王子甜蜜的心就立即乾枯得彷彿枯枝要死去。


  「我在這兒……隨便走走。」安多斯醉醺醺地回答,儘管他有許久沒喝下哪怕一滴酒了。「等會就回去。」


  他說完這句話,心裡頭就暗自地痛苦起來,痛苦又極快地翻捲成仇怨,聚攏成一個可怕的念頭。他現下里竟想要將這素未謀面的姑娘殺死帶走。 這份沒來由的情緒叫他自己都驚愕不已,濃重的罪惡感和慚愧又極度強烈地糅合了,安多斯用他這輩子學過的全部詞句咒罵他自己的邪念。他怎可以這樣惡毒呢?

  姑娘同他露齒一笑,「可不能讓王子一個人在街上孤零零的。要來屋子裡坐一會兒嗎?」


  安多斯的後背一陣滾滾的溫熱,順著脊髓往他臉上滾。他的手腕又酸又麻,指尖沉重得像用融化的金子澆築過。


  他彆扭地想要後退,可平平坦坦的路上彷彿伸出了極有力的手,硬生生拉住他的腿腳。


  「不用了!」他用力地喊出聲音,「我這就回去了,公民!」


  雖然這樣喊著,他卻怎得也挪不開腳步,他將其歸咎為他自己的卑劣。


  姑娘的眉頭很可憐地垂下來,連帶那彷彿有無數色彩匯聚的明亮眼睛也蒙上了霧。她的傷感令安多斯頭暈不已,連靈魂也要一併地因為她流淚而化去用盡。


  姑娘垂下頭,在窗邊的小櫥櫃里翻翻找找,安多斯無法控制自己對她一舉一動的著迷。


  不一會兒,姑娘驚喜地「呀」了一聲,取出個手掌大小的精巧模型,等她拿到窗邊了,安多斯看清那是一艘小小的帆船。


  姑娘從船的桅杆里抽出一根細細的小針,讓小針躺在手心裡,上身柔柔地探出了窗子,令安多斯能從她手裡接過小針。


  「這是把小匕首呢。」她調笑道,「拿去看看吧,可不能再拒絕我了,我的王子。」


  安多斯伸出雙手,那小針就從姑娘的手裡輕輕地下落,滑進了安多斯的掌心。


  他殘存的一些意志告訴他這把小針是雕刻如何精密的一把微縮匕首,然而他眼睛里倒映的,只剩下姑娘白玉手指留下的殘影,和指尖碰見他皮膚的那一丁點兒密密麻麻的癢。


  「好看嗎?」姑娘咯咯地笑著,「那就連我的小船兒也一同贈你吧,我的王子啊。船上載著我的心呢。」


  說完,不等安多斯吐出任何一個拒絕的辭彙,那金底銀邊鑲著紅亮血玉的小帆船,就落進了安多斯手裡。連那細細的小匕首,也不知何時回到帆船的桅杆里了。


  安多斯的腳步像在夢裡一樣地走著,他茫然往小巷外飄去,戰慄與歡樂一同地與他渾身的激情緊緊相連。


  他愣愣地發著抖,世界在眼前繚亂地抖動,風的喧鬧變得極其微小,只剩下血液經過血管流經心臟又往外迸發的強烈刺激。


  很快地,就連這不可阻擋的熾熱快感也受了空虛的抑制,他昏昏沉沉地陷入泥潭般的麻木里。


  唯有他低下頭,望一眼手裡的小帆船時,感官與渴求才能再度變得熾烈,無休止的焦躁和緊迫中周圍的世界又回應起他,令他極度急切地想要融入這灼燙的萬事萬物里去。


  他盯著小帆船入迷地看了會兒,突然反應過來他不可拿別人的物件,連忙痛苦地往回走,要將帆船還回去。


  然而熄了燈后,方才那姑娘的窗戶就同別家的窗一樣地黑,他怎得也找不見,只得懷抱著空落落的濃重不安和全然無法控制的竊喜,捧著小帆船回王宮,將它擱在屋裡若干木架間最偏遠的角落中。


  縱使那小帆船的工藝無與倫比,他也不忍心再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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