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鍛

  第3章 重鍛

  佩圖拉博不喜歡他的語氣。


  男孩認為他正在經歷一場莫大的恥辱。假如他手中的尖錐能夠刺破莫爾斯的喉嚨,那麼莫爾斯應當已被其迅捷地扯斷喉管,就像野犬撕碎獵物,折斷頸骨,剖出內臟。


  莫爾斯絕不懷疑這點,他只覺得也許佩圖拉博會做得更文明些。一個自豪於其知識水平的人,行動往往受到拘束。


  佩圖拉博的肩膀緊張地抬起,藍色眼睛中漆黑的瞳孔略微擴大,他的眉頭毫不隱藏地皺著。


  他看了一眼手中鍛造粗糙的鋒利尖錐,接著環視周圍石頭與泥土建成的生活圈,忽然放鬆了。


  「你嫉妒我,莫爾斯。」男孩得意洋洋,將尖錐拋到地上。「你嫉妒我的學識,羨慕我的能力。看看你原始的生活方式,伱失敗的工藝品,你的土屋遠不如我將要建造的高牆與城堡;在我面前你是落後的野蠻人,穿著可笑的布料,頭髮雜亂、衣冠破損,除了你莫名其妙的力量,你什麼都不是。」


  佩圖拉博揚起手,未經允許地抬高聲音:「你的莊園呢?你的作坊呢?別告訴我你還在用木棍敲打樹枝和樹榦來獲取落下的橄欖,也別告訴我你只會用雙腳將葡萄在盆中踩出汁,莫非這就是你用黑色的布充作鞋履的原因嗎?你的書籍捲軸呢?你的羊皮紙呢?難道你還在將莎草的長莖切成薄片,平鋪在木板上,辛辛苦苦地用鎚子將薄條壓成紙張嗎?莫爾斯,你甚至建不出一條完美的下水道。」


  莫爾斯低頭,手掌覆蓋在下半張臉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佩圖拉博將他的小動作理解為戳中了痛處。他鬥志更盛,這表情讓他的神態終於同他身體的幼稚統一了。


  「你這樣羞辱我,難道不是想通過打壓我的自信,來成功地利用我嗎?這是你這種無知之徒能對我做到的一切。」


  莫爾斯不確定自己還能控制多久肩膀顫抖的趨勢。


  「你問我在害怕什麼,是想操縱我的恐懼嗎?那我將要通知你,我所知曉的是你看不見的更高遠之物。」


  莫爾斯看見了一顆高傲而冷酷的腦袋在不斷抬起,興許在佩圖拉博的雙眼中,雲層深處的群星渦旋正在交匯又聚攏。


  「那是群星的漩渦,是天空的淤青與傷痕。我的偉大使命在星空中等待,而我的力量與潛能是確鑿無疑的。我為了一個遠大於奧林匹亞的疆域而誕生。你永遠觸摸不到我的高度。」


  佩圖拉博變得冷靜而自傲。「我知道這一切。」他說。


  莫爾斯仰起頭,重複著固定的呼吸節奏,等待笑容從自己的臉上消失。


  佩圖拉博的反擊充斥著對不存在的弱點的攻擊,聽起來彷彿不蔑視別人這個孩子就活不下去。


  他很害怕他口中的星之漩渦,以至於不得不用錯誤的自我安慰去壓倒它。


  但莫爾斯不會忽視自己心中對佩圖拉博的讚許——並非針對佩圖拉博本身,而是針對他的造物主。


  那位工匠是如何創造出這樣一件結合了人性與非人特徵的藝術品?


  莫爾斯不知道。


  同時,他確定自己會把佩圖拉博留下。


  「你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樣。」他並不掩飾自己語氣中的戲弄。


  佩圖拉博和他靠得足夠近,所以他能夠將手放到男孩的肩上。


  然後,向下壓。


  「你!」


  佩圖拉博的驚呼被靈能阻塞,但他無暇顧及。男孩全部的力量都用於同肩上傳來的重壓相抗衡。他雙腳分開承重,久不逢雨的土地上浮起水汽凝結的冰霜,又被炙熱的皮膚溫度傳導融化。他極力仰頭直視莫爾斯,臉因受力而變得通紅。


  「你知道你讓我想起什麼嗎?」莫爾斯輕輕晃著頭,伸出左手,尖錐飛入掌心。


  他將錐子抵在佩圖拉博的一側上頜骨,與他先前粉碎珀修斯雕像面部時恰恰是同一落點。


  他的掌控力足夠精確,他知曉不傷人的最短距離。若佩圖拉博有膽量衝上前,他也不介意事後再去修復。


  「讓我想起四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小孩。他們在各自的家庭培育出第一套價值體系,家人會說『你們是獨一無二的寶貝』,他們信以為真。而當他們接觸彼此時,他們會試著維持這一念頭。」


  「第一個小孩說:我懂得比你們都多,我知道樹上能結出水果,手工作坊里產出陶罐,鹽來自海水。」


  「第二個小孩不屑地說:你懂什麼!我還知道違背神教先知的人會被黑暗審判塞進旋盤,奴隸從對面的城邦里長出來。」


  「第三個小孩哈哈大笑:你們有一樣東西肯定比不過我,我父母全部被僭主處死了,你們呢!」


  他收起笑容,冷冷地說:「你覺得你是哪一種,佩圖拉博?」


  驀地,佩圖拉博舉起雙手,十指緊緊箍住莫爾斯的小臂,像一道正在收緊的鐵環。男孩的力量令人驚嘆,莫爾斯撤去防備后,清脆的骨裂聲立即響起,滾燙的灼燒感自手臂內部升騰,黑色布料變得潮濕。 能量在莫爾斯指尖劈啪作響,一部分指向佩圖拉博,男孩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鐵環般的手掌的力度鬆弛,另一部分則順著莫爾斯的手臂盤旋向上,修復斷裂的骨骼。


  「你是以上全部現象的結合。」莫爾斯低沉地說,「你覺得你懂得更多,理解得更多。」


  尖錐頂端,一滴鮮血滲出,順著棱往下流。


  「你覺得你高於凡人,所以你蔑視凡人。」


  「當你發現前兩條都未必成立時,你只好說:看看啊,我是悲慘與崇高的複合體!我多麼偉大!」


  佩圖拉博堅韌的表情破損了,就像英雄的塑像碎裂一樣無法維持。比起怒吼更像尖叫的聲音從他嘴裡發出。


  「你根本不了解我!」他高聲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莫爾斯放於他肩頭的手掌更加溫和地攤平,安撫地揉了揉男孩脖子側面,示意他放鬆。


  「接下來我希望你保持清醒,佩圖拉博。儘管我不會傷害你。」尖錐從他手中飛走,他沒有回答佩圖拉博的質問。


  莫爾斯雙手捧在佩圖拉博的頸側,逼迫他直視他的眼睛。


  有一點佩圖拉博說得對,他還不算了解眼前的男孩;不過這不算要緊之事。


  「我將重鍛你。」莫爾斯說。


  靈能在他身軀中匯聚,無數年月里他首次調動如此龐大的力量,觸電般的震顫翻湧著燒灼,深藍與燦金的光點在他眼前交替運作,不存在的火焰與積雪的灰燼一同燒卻。


  他潛入心靈深處,從無底的漩渦中調動起力量和情感的迴響,多重的噪音壓過耳膜中脈搏的鼓動。


  莫爾斯依稀聽得見百餘年前風暴中撕裂性的饑渴狂嚎,照常地,他將其無視,避免無形之物偶然投來一瞥。


  他隱約猜到佩圖拉博口中的群星之漩渦的真相。在具體的思想成形之前,他便將其掐去。


  第一道鎖如輕紗覆眼,隔去佩圖拉博所恐懼之物與他的關聯。一根金色絲線綳斷,四根污穢鏈條鏽蝕。


  這比莫爾斯一開始設想的要艱難,倘若這是佩圖拉博造物主的手筆,那麼人選的範圍可進一步縮小。


  第二道鎖似匹練纏身,壓制男孩的成長本能和超凡身軀。


  莫爾斯無意讓佩圖拉博徹底重歸凡人,所以並未妄動對方的基因螺旋。十年之內,這件神奇造物的成長速度將回歸正軌。


  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黑布之下,他的皮膚正在開裂。


  第三道鎖為迷霧繚繞,蒙蔽佩圖拉博腦中過多的知識。假如知識的累積先於心智的成熟,那就不再是恩賜,而是詛咒。


  同樣地,這道鎖會隨著時間的波動被衝破。


  越是了解佩圖拉博的構造,莫爾斯就越是為之驚異心喜。他動用極大力量,都無法觸及其本質的一分一毫。


  若他不拼上更多代價,那麼他的靈能仍只能改變佩圖拉博的表象。


  好在,這夠用。


  莫爾斯向後倒退,直到背脊抵在屋牆。牆面的壁畫流出血。


  「你的造物主沒有完成他的工作。佩圖拉博,你不是個合格的工具。」


  他真心地笑起來。


  「而一名合格的工匠該如何處理鍛造失敗的鋼鐵?我選擇將其融回鐵水,淬火、捶打、冷卻,循環往複。」


  被莫爾斯鬆開后,佩圖拉博踉蹌倒地,手掌在沙石間擦出傷口。


  他不敢置信地盯著掌心久久沒有癒合的擦傷,真正的恐懼輕易地俘獲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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