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他對她甚是感激
她不自覺得問出口,但是屋子裏卻沒人答她。
片刻,走廊上響起了又急又快的腳步聲,床輪子滾動的吱吱啞啞聲,有人病危被送進急救室了,她的心隨著那吱啞的聲音害怕得收緊,舅媽也常聽到這樣的聲音,她比自己更害怕吧?
總擔心著自己哪天也被送進去。
蘇秋霞沒留下什麽遺物,除了S市那套小房子,來這裏隻帶了兩身衣服,和床頭櫃上的一幀合照,大學暑假,她戴著遮陽帽,和蘇秋霞在溶洞口處的瀑布下拍的,她比她要高了一個頭,所以弓了身子站在後麵摟著蘇秋霞,下巴擱在她肩上,笑得真好看——
“輕輕姐,我們該走了!”護士小徐穿著黑衣進來,頭上別了朵小白花。
顧輕輕如夢初醒,下床順手拿起桌上的黑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頭紅。
徐陽和宋翊坐在車裏候著,見她們下來,徐陽忙打開了門,小徐坐在前排,宋翊跟顧輕輕坐在後麵,他擔心道,“輕輕,你別勉強,想哭就哭出來吧!”
她搖頭。
三日後
殯儀館門口,霍啟晨和助理也早早得等在那裏,他和顧輕輕見麵也沒說什麽,連個眼神也沒交換,這時候能說什麽?
因為此刻打招呼或是問候都是不對的…
她用溫熱的水給蘇秋霞淨了身,換上了壽衣,尼龍麵料做成的紅衣裳,褲管很肥大的那種,訂製的時候宋翊問她為什麽不訂絲綢的,她說,“穿尼龍料子走起路來會沙沙地響,她聽得見。”
宋翊哭了,她卻沒有。
黑木棺裏墊了金絲絨,靈堂很冷清,異地他鄉,遠道而來的親戚隻有她舅舅…
“輕輕,想哭就哭吧,別忍著。”宋婷蹲下身,輕拍她的肩膀安撫著。
顧輕輕還是沒哭,親友們都當她傷心過度,卯足了勁兒安慰,她條理清晰得回應了每個人。
不多時,門口傳來一陣喧嘩,聽聲音好像是霍啟晨的助理顧明正跟人爭著什麽,她細看才知道原來是她的舅舅來了…
陳建明已經揚起了拳頭,顧輕輕忙爬起來衝到門口,拉住顧明,“讓他進去吧!”
陳建明從門口哭到遺體前,隻看了一眼就膽小得別開了臉,然後走到顧輕輕身前,想出言安慰。
卻見她伸出左手麵無表情得跟他道,“謝謝,請這邊走!”
陳建明討了個無趣,也不再說什麽,剛走出大門,顧輕輕也跨出了門檻,喚住他,“鄒明軒已經把你之前欠他的債務轉給我,一共是十八萬五千塊,舅舅,據我所知,那一百萬您也沒拿到手,我也不逼您,如果方便的話請在一年內還清!”
她細聲細氣地說得很寬容,陳建明氣得渾身抖,手指頭顫顫地指到她的鼻尖,還沒戳上去,周圍的親戚全圍攏過來,一雙雙虎目憤怒地瞪著他,陳建明縮了縮脖子,退了幾步,轉身往殯儀館大門飛快的跑去。
顧輕輕漠然地盯著遠處越來越單薄的黑影,轉身回到靈堂,身後的顧明像根木樁子杵在原地久久,直到起了一陣冷風,刮下一片榕樹葉子打到他的頭,這才回了個神。
跪在蘇秋霞的遺體旁,她的兩手攀在黑棺木邊緣,就要蓋棺了,這是她跟蘇秋霞最後的告別,從旁邊的花盆裏掐了朵白色的海芋,插進她交疊在胸前的手中…
她咬緊了下唇,濃濃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她咽了口水,才啟唇,“舅媽,您在世時我付出所有都要盡孝,現在您去了,我不會在您的墳頭掉一滴眼淚!”
起身時,她在眩暈的那一刹那又狠狠得咬了次唇,疼痛使她振作了些,旋身閉上眼睛,她清亮地喊了聲,“閉殮!”
棺蓋緩緩得推上,磨出的聲響震動了人悲傷的神經,靈堂裏哭聲一片,夾雜著死者生前事跡的哭唱,此起彼伏,除了遺相上那張慈祥的臉,除了咬緊牙,握緊手的顧輕輕,除了一直心痛著她的霍啟晨,均是淚眼漣漣地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之中。
火化的骨灰柩暫存在殯儀館,明日便要啟程回S市安葬。
顧輕輕回了東郊別墅,書房裏沒有清香的薄荷茶,連杯白開水也沒有,她端坐在霍啟晨對麵,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桌,而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是遠遠不止的,哪怕幾日前她還是坐在霍啟晨的腿上和他一起玩線上遊戲,舉止親密…
也許再過一陣子,他們倆會就此別過,可能一生都不會再見…
隔天
傍晚
“霍啟晨,我想提前終止我們之間合約…”她公事公辦的口吻。
頓了頓她接著道,“三倍的違約金你可以直接扣除。”
霍啟晨對於她的態度毫不意外,因為蘇秋霞留給她的那封信很不湊巧的無意間也被他看到了,所以足夠他猜出她下步會做什麽。
“賠償就不用了,隻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陪我過完今年的除夕!”他轉動手上的圓珠筆,筆頭是隻透明小熊,這是顧輕輕之前逛街時買的,買了一整筒放在他的書桌上。
“請霍總不要強人所難,你明知道除夕我不可能回到B市。”
“不一定要在B市!”
她深吸了口氣,“那你認為我在為我舅媽守靈的期限內還有心情過除夕?”
“是不能!”
霍啟晨頓了頓道,“那就等你守靈期滿後,陪我一個星期!”
“恕難從命!”
她霍然起身,“看來是談不下去了,若霍總執意要為難我,那我隻好什麽都不要了,如果你執意要我賠償違約金,對不起,你可以請律師告我,反正我孓然一身,錢是沒有的。”
說完,她摔門而去。
霍啟晨“啪”得折斷手中的筆,深邃的眸光一片犀利…
她為什麽要這麽倔強?
為什麽非要一個人強撐著?
偶爾學著依賴他一下,不行嗎?
還是在她心裏,他是那麽的靠不住?!
換了隻鋼筆,他掏出支票,寫了個數字,追出門外,在客廳門口拉住她,“你真的決定要離開我?”
顧輕輕低著頭不說話,沉默算是回答他了。
他把支票遞給她,拉她的手卻沒鬆開,“是不是恨我這些年一直把你扣留在身邊?”
顧輕輕搖頭,“你沒有讓我可以恨的。”
“那你答應我,會重新回到這裏!”他語氣滿是哀求,而他心裏也承認了,確實是在哀求!
仍是沉默,她垂頭盯著腳尖,“我該走了…”
語畢,她迫不及待轉身。
克製了許久,忍耐了許久的霍啟晨驀然間失了理智,捏住她肩,他用了很大的力,衝著怒吼,“即使我說我愛上你了,你還是要離開?!”
盛怒的他沒察覺到嬌小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也沒看到她又咬住了唇,待他平靜下來時,聽到的也是平靜無波的回答,“霍總,我隻是個一無所有的普通女人,手上的這麽點兒財產也都是你給我的。”
她抬頭,和他對視,“所以…我隻想活著,好好得平平靜靜得活著!”
他放開了她,她都那樣說了,他還能不放手嗎?
身後是空洞的別墅,豪華而冷清的,甚至沒有一點溫度,這屋裏唯一的溫暖已走到路燈下,瑩白色的燈光照著她纖細的身影,風掃了枯葉落到她的腳邊,她背對著他,所以他仍看不到,她咬破嘴唇了。
冬夜的晚風潮濕陰冷,她扯緊圍巾,用力過度勒疼了脖子,咳嗽幾聲,咳出了星星點點的淚花。
啟晨…
你又怎麽會知道我心裏的企盼,我心裏的痛?
我時常企盼你在深夜裏還能低喚我的名字,痛的是,往後的夜,我會一直一直喚著你…
啟晨,啟晨,啟晨!
S市
下完一場雪,山頭上和道路邊雪未完全融化,一簇簇潔白的斑點,綴在這個芳草萋萋的小城。
泥濘的山路,黃泥巴水黏到褲管上,膝蓋以下糊滿了硬硬的泥,走一步,又濕又重的褲管便拍打一下腿肚子。
他們迎著風爬上坡,累得有些氣喘,顧輕輕抱著黑木骨灰柩,一路上沒怎麽說話,宋翊幾次趁她指路時,試著跟她搭上腔,可惜都被大風刮得斷斷續續地,聽不分明。
她又那麽累,心疼之餘,便同徐陽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以便在她不小心滑倒時能及時扶住。
她外婆的墳蘇秋霞去年已經找人修葺過了,立了個漢白玉碑,也鑲了照片。
蘇秋霞的墳就在她外婆碑墓的左側,也是這兩天剛造好的,骨灰盒埋到了冰冷的坑裏,填了土,從此,她就長眠在這裏了。
新墳旁邊長了棵紅籽樹,這樹是冬天結果,小小粒的果實結成一簇,紅豔豔的,吃進嘴裏細嚼有些酸楚的滋味。
上學時,她和宋翊來這裏祭拜外婆時也常摘了一把便往嘴裏塞,那時候沒什麽人生經曆,還嚼不出個中滋味來。
如今他們不去吃了,誰也不會窮極無聊到找那酸溜溜的罪受。
填完土,墓碑後拱起一個褐色的土包,春來就會長滿青草,也許還會長上一兩棵樹,如同她外婆的墳。
幾年前他們在墳頭上拔了棵野梨子樹,秋天拔的,居然還結了果,野梨子落到墳邊,腐爛了,烏黑的爛肉上爬滿了蟻蟲,引來了老鼠和蛇。
顧輕輕想,她一定要常來照看舅媽和外婆的墳,不讓這兒成了蛇鼠的窩。
鞭炮震耳欲聾,煙霧騰騰,火藥味被風吹到鼻子裏,她嗆了幾聲,嗆出了眼淚,炮聲持續了十多分鍾,煙霧中的人卻是越覺得淒涼——
誰願意感受如此哀愁的熱鬧?
點了香,磕了頭,燒了紙錢,往後便是過年過節才來一趟了,宋翊原本以為顧輕輕想在此獨處一會兒,卻沒想到,她率先離開了,留下道她無情的眾人和鞭炮炸開了一地的小白紙屑。
待人都走光了之後,新墳周圍飄舞的紙錢落了地,霍啟晨才上前立在墳前,彎身作了揖,顧明站得遠遠的,聽不見老板說什麽,但他知道,一貫工作為重的老板安排了幾日的空閑,來這裏祭墳,要說的,必要是再重要不過的!
他暗自為老板歎了口氣,顧小姐的舅媽一死她便立刻離開,絲毫不顧慮老板的感受,加上經曆這些事後她的性格大變,冷性絕情,而老板做的這麽些也不讓她知道,即便做了又有什麽意義?
回到酒店,霍啟晨連線開視頻會議,顧明衝了杯茶給他,一個小時後,會議結束,桌上的茶沒喝過一口。
他以為是老板想喝咖啡,正要打電話讓服務員送咖啡來,就見霍啟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立刻放下電話,走到霍啟晨身前,“霍總,這茶涼了,我重新去泡一杯。”
霍啟晨擺手示意不用了,“好久沒喝過涼了的茶。”
他端著茶杯走到窗邊,朝顧輕輕住的那個方向望去,“自從我住在東郊後,她總是會及時拿走涼了的咖啡和茶,給我換上熱的。”
她當然是指顧輕輕,顧明有些慚愧,自己在老板身邊跟前跟後多年,也沒能做到茶涼了及時換熱的,卻沒想到一個假妻子能體貼到這地步!
看來老板是真的愛上她了吧?
不然怎麽會跟一個下屬聊起私話來?!
就連淩芊芊出車禍後的這幾年裏,霍啟晨都沒跟他說過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像個初戀的小夥兒一樣,跟別人分享愛情的感受,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
愛情已經把他的胸口填得滿滿的,滿得不再滿了,隻好掏一些出來,展示給別人看!
看來他是真的愛上顧輕輕了!
那…
那淩小姐呢?
她在老板心裏如今又算什麽?
“顧明,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我給你的薪資絕不比給她的少,相信我出事的那晚若是你在現場,肯定也要等搜救隊趕來吧?”
聞言,顧明登時汗顏!
那晚他並不相信老板出事了,隻當是顧小姐因為老板晚歸而無理取鬧,確認出事後,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打電話給市長救助,卻不是如她一樣,飛車趕到現場並聰明得想到辦法及時找到了老板!
“你也是個結了婚的人,如果那晚換成你出事,荒山野嶺的,你一睜開眼就看到自己的老婆焦急又哭得狼狽的臉,你那時的感受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