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長安有喜訊傳來時,已經是數月之後的事了。
彼時幽州官舍剛剛擴建過一番,有了節度使府邸該有的氣派,裡面卻是一片忙碌景象,全是為了另一樁喜事。
虛掩的府門忽被一腳踢開,山宗大步從府外走了進來,身後剛停下的馬還在低嘶。
入門的瞬間,廣源已匆匆迎來。
山宗邊走邊扯下緊束的護臂,連同手中直刀一把塞過去,口中問:「如何了?」
廣源急急忙忙跟著他腳步,一邊道:「郎君回來得正好,你出府時還好好的,忽然夫人這就……」山宗腳下實在快,沒等他說完就已往前走遠了,直往主屋。
主屋外的長廊入口,此時守著紋絲不動的東來。
山宗徑自走入,隨處可見婢女僕婦穿梭不斷,主屋房門緊閉,緊接著稍稍開了一下,紫瑞出來招了招手,立時就有一大群僕婦湧入屋中。
看起來已經忙了有好一會兒了。
想到這裡,他走得更快了些。
下一瞬,忽就一聲嘹亮的啼哭傳了出來,幾乎要傳遍整個宅邸。
山宗腳步一頓,直接就跑了過去。
東來下意識轉頭朝遠處的主屋看去,廣源已追了過來,也在旁伸著頭,遠遠觀望著那頭的動靜,又驚又喜。
「太好了,這麼快就生了,想來順利,夫人一定沒受什麼罪!」他高興地嘀咕:「我得趕緊準備去給山家送信了。」
東來小聲附和:「趙國公府也等著呢。」
二人仍不住觀望,看了好半天,卻只看見陸續走出來的僕婦和婢女。
也不知過了多久,廣源腳都快站麻了,屋門才開了一下,山宗終於走了出來。
他輕輕合上門,轉過身來時一手摸著嘴,嘴角的笑卻還是露了出來,像是如何都止不住一般。
「郎君!」廣源剛興高采烈地喚出一聲,山宗就抬頭豎了手,迅速指一下身後的房門。
是叫他別吵。
廣源連忙捂了嘴,點點頭。
山宗回頭又看一眼房門,才沿著走廊走近,笑著說:「去傳信吧。」
廣源怕吵著剛勞累完的夫人,搓著手輕聲問:「郎君這般高興,是小郎君還是小女郎啊?」
山宗嘴角又扯起來:「你都說了我這般高興,還不該明白?」
……
當日,一道軍令送入軍所――
使君府上喜獲麟兒,全軍整休一日,幽州全城共慶。
城內忽然一下變得熱鬧得不行,好似全軍所的人都湧入到城裡來了,滿街的酒肆里都是高聲說笑的兵。
胡十一搭著張威的肩,在桌邊跟他推杯換盞,喜滋滋地道:「瞧把頭兒給高興的,平日里在軍所里練兵那麼嚴,今日居然允許咱們破禁出來飲酒啊!上回飲酒可是拿回薊州的事了,連他做上節度使都沒這麼高興!」
「那當然了,」張威道:「頭兒畢竟是第一回當爹。我聽說頭兒本來還想下令叫九州共慶呢,後來是覺得太麻煩了,才改成只在幽州慶賀的。」
胡十一嘖嘖兩聲,一拍大腿,「這般手筆,那我倒是希望頭兒再多生幾個,嘿嘿,往後這樣的再多來幾回!」
說完轉頭四顧,大聲喊:「盧龍軍的人呢,難得高興,都拖過來一起灌啊!」
城裡百姓們也熱鬧,故城回來后,關外也平靜多了,此時來了個鮮活的小生命,實在太是時候。
城門不閉,喧鬧整夜未歇,就連府內都能聽見響動。
主屋內點上了明亮的燈火,神容躺在床上,身下是厚厚幾層柔軟鋪著的絨毯。她睜開眼睛,身上還軟綿綿的,稍稍轉頭,便看見床沿坐著的人,漆黑的眼正看著她,似乎等了許久。
「夫人辛苦。」山宗嘴角一直揚著,到現在也沒收斂。
神容看一眼他那張揚的笑臉,又看向他懷裡,他親手抱著襁褓,懷裡的小傢伙正在睡著。
「還真叫你如願了。」她輕聲說。
果然是個女兒。
山宗嘴角笑意更深一層,一隻手將她攬起靠在自己懷裡,一手將襁褓送到她眼前:「我早說了,想什麼有什麼,看看是不是很像你?」
神容靠在他懷裡,手扶上襁褓,仔細看了看,小傢伙不過剛出生幾個時辰罷了,眼閉著,臉也皺著,哪裡看得出來。
她故意問:「哪裡像啊?」
山宗臉貼近,蹭一下她鼻尖,「這兒。」往下,又啄一下她唇:「還有這兒,不是都很像?」
神容不禁彎了彎眼:「壞種……」
山宗笑:「就算我是,往後還是別在孩子跟前說了,免得被她聽見。」
懷裡的小傢伙很合時宜地吮了吮嘴,哼唧一聲,動了兩下。
……
幽州節度使得了長女,既是山家的嫡長孫女,也是趙國公府的第一個孫輩,意義自是非同一般。
消息送入二都,幽州連著兩三個月里都是熱鬧的,自洛陽和長安被派來探望恭賀的人絡繹不絕,兩家長輩給小孫女送來的東西更是在府上堆積如山。
快到孩子百日的時候,山家又派了人來幽州。
這次來的是山昭,他打馬入城的時候時辰尚早,太陽剛露臉。
其實是他一路馬騎得飛快的緣故。
本來楊郡君都想親自來,他怕母親辛勞,好歹是給攔下來了,正好藉機代替父母走這一趟,來看望一下大哥,再親眼瞧瞧自己的小侄女,到時候也好回去好生與父親母親說一說。
城頭上正好是胡十一當值,看到他入城,站在高處朝他揮手:「喲,山家小郎君來看頭兒的?」
山昭停馬,與他打招呼:「何止大哥,還有我侄女呢。」
胡十一扶著城頭沖他嘿嘿直笑:「得虧你是小金嬌嬌的親叔叔,咱們到現在都沒機會見到呢,頭兒對他這女兒可寶貝著呢!」
「什麼小金嬌嬌……」山昭被他的話給逗笑了,一面回頭,朝後面喚:「舅哥,快,就要到了!」說完又一頓,「哎不是,我是不是該改口喚你一聲堂姐夫了?」
胡十一順著他後面一瞧,原來後面還有一群人,除了幾個隨行護衛的山家軍,便是長孫家的護衛,當中打馬而行的不是長孫信是誰。
「長孫侍郎也來了!」胡十一像以往一樣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聽聞你剛成婚,和咱頭兒親上加親啦,咋這麼快就來幽州了?」
長孫信卻沒搭理他,坐在馬上,整個人心不在焉的,也沒看別人,不知在想什麼。
胡十一自討沒趣,只好摸摸鼻子,繼續去城頭上巡視去了。
山昭見上方胡十一走了,打馬靠近過去,小聲道:「他說的是啊,我半路遇上堂姐夫也想問了,你與堂姊剛成婚不久,不都說新婚燕爾,此時應當還在長安待著,這才幾個月,怎麼捨得拋下我堂姊到幽州來,就是要冶礦也不用如此心急才是。」
他們是快到檀州時遇上的,山昭想著自家堂姊都嫁過去了,更是一家人了,當然就上前結伴同行了。
長孫信本來沒什麼,聽了他的話倒是一下回神了:「什麼叫我拋下她?誰拋下誰還未可知呢!」
山昭頓時一愣:「啊?」
長孫信眼神一閃,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多了,乾咳一聲,扯著韁繩夾下馬腹:「罷了,我要趕緊去看阿容和孩子了。」
神容幾個月下來已養好了身體,這些時日下來,別的事沒有,幾乎就是忙著在看趙國公府和山家爭相送來的那些厚厚禮單了。
今日更甚,居然兩家的人都到了。
府邸內一下熱鬧起來。
天氣不冷不熱,神容換上了一襲抹胸襦裙,坐在屋中,看著紫瑞將剛剛睡飽的孩子抱了過來。
山昭第一個走上前去,只看到穿著暖紅軟綢衣裳的小小娃娃,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睜著又大又亮的一雙眼,頓時心都要化了:「這就是我侄女?長得也太像嫂嫂了!」
神容好笑,心想山宗也是這麼說的。
長孫信就坐在對面。
神容今日會見到他來也是稀奇,笑了笑說:「哥哥怎麼是一個人來的,要來也該帶上我嫂嫂一道來才是。」
她特地加重了「我嫂嫂」三個字,頗有些揶揄意味。長孫信眼神往左右看了看,乍一看還以為是被提起新婚不好意思,頓了一頓,又端著君子派頭不以為然地朝紫瑞招招手:「快抱過來,讓我好好瞧瞧我外甥女。」
神容見他避而不提,覺得他有些不太對勁。
旁邊山昭已走近一步,低低說了兩句:「嫂嫂有所不知,他好似不高興……」
神容聽了他說完的話,朝哥哥又看去一眼。
長孫信心裡的確是壓著不高興,還不是因為山英無端端地留下封信給他就跑去整自己的營中舊部了。
成婚時他已特地徵得父母同意,移居出趙國公府,在附近自立了侍郎住處,便是知道她秉性,好叫她自在,也好叫他母親裴夫人自在。哪知她還真事情說來就來,就這般突然回營去了。
長孫信等了一陣子沒等著,恰逢剛出生的外甥女就要百日了,乾脆自己告別父母,打著來探望神容和煉礦的名義來了幽州。
裴夫人和趙國公正牽挂著神容呢,還以為他是與山英一道來的,也就沒多問。
走了個神,面前紫瑞早就將孩子送到他跟前了,笑著道:「郎君快好好看看,小女郎正好認一認舅舅。」
長孫信拎拎神,不想山英那沒良心的了,從袖中摸出個沉甸甸的佩玉系在孩子的衣裳上,堆出笑道:「果真像阿容。」
被抱著的孩子眨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生得確實像神容,似雪堆出來似的白嫩,嘟嘟的小嘴角有點天生的上揚卻是很像山宗,冷不丁的,竟咧開小嘴沖他笑了起來。
長孫信原本心情陰霾,見到孩子的笑一掃而空,當即笑道:「真不愧是我外甥女,還是你有良心。」
山昭看見,忙也摸身上:「不行,叔叔也得送個貼身的東西。」
神容無奈地撇撇嘴:「你們送的已經夠多了。」一面說一面朝門口的東來招下手。
東來快步走近,站在她身後。
神容吩咐了兩句,指了一下長孫信,他點頭,很快出去了。
頂多也就過了幾個時辰,府上又多了個不速之客。
山宗去過問了下屬九州軍政,策馬回來時斜陽西垂,正要進府門,身後馬蹄急切,他回頭看了眼,對方已經在喚他:「大堂哥。」
是山英,難得穿了身胡衣女裝。
山宗看她兩眼:「聽說山昭和長孫信一起來了,你沒與他們一起?」
山英下馬,還喘著氣,皺著眉道:「我是一路追來的,剛好東來去與我送信,才知他已到這裡了。」
山宗大概猜到了點情形,似笑非笑,什麼也沒說,先進門去了。
門內山昭已經聽到動靜,老遠就在喚:「大哥!」
長孫信以前沒覺得自己有多喜歡小孩子,只見到如今的小外甥女,簡直是越看越喜歡,足足陪她玩兒了大半晌,直到孩子餓得癟了小嘴,被紫瑞送去了奶娘那裡,他才回客房。
老遠便聽見山昭喚大哥的聲音,他猜想山宗一定是回來了,一邊走一邊又想起山英,沒好氣地到了門口,剛推開門,門裡忽然就冒出來一道身影,他險些被嚇了一跳,接著才看清,那可不就是自己方才在想著的英氣身影。
「你何時來的?」他不可思議地問。
山英道:「我回去時你已走了,只好追過來,你只早我一步。我看神容都叫東來去給我送信了,你一定是又不高興了。」
長孫信低哼一聲:「什麼叫又,我不高興還不皆是因為你?」
山英到底耿直,坦然接受:「是因為我,我這不是趕緊來了,那你還要如何才能高興?」
長孫信一時無言,對她這性子也是無奈,清清嗓子,板著臉道:「你我可才成婚幾個月呢,我遲早要被你氣死。」
山英道:「那怎麼會呢,才幾個月,我就越來越喜歡你了,不會氣你的。」
長孫信頓時回頭看門外,回頭時臉上還有些不自在:「你好說好話!」
「是真的啊,」山英很認真,還貼近來看他的臉,點點頭說:「我看你人也越來越好看了,果然是越看越喜歡。」
「咳……」長孫信臉上不自在,明明心裡已是舒坦多了。
山英對他這君子端貴的模樣已經習慣了,知道他其實好說話的很,看著他臉,越看越滿意,越滿意離得越近。
長孫信看著她靠近的臉,倒是又記起他們剛成婚沒多久的事了,不知不覺就往下低了頭。
門被推著關了起來,沒多久,隱隱約約傳出他含糊不清的聲音:「你做什麼呢?」
山英低低的聲音接著傳出來:「親你啊,都是夫妻了,又不是第一回。」
「咳,哪有壓著自己夫君親的?」
「不都一樣嗎?」
「自然不一樣!」
「一樣的……」
小傢伙吃飽喝足時,天都要擦黑了。
紫瑞抱著孩子,正要往主屋而去,剛走至廊上,山英已自客房那裡過來。
正好看見那被抱在懷裡的孩子,一張雪□□嫩的小臉著實惹眼,她忙道:「等一等,我還沒瞧見呢,先讓我看一眼是不是真的像神容!」
話音未落,人已快步走了過去。
紫瑞便停下等著,一面笑著向她屈膝,剛好可以恭喜她與郎君新婚大喜。
長孫信在後面跟著,她跑得快,一下拉開一大截,一邊走一邊摸嘴巴摸脖子。
旁邊走來兩道身影,他轉頭一瞧,山宗和以前一樣黑烈胡服緊束,只是腰上的束帶多了赤金結扣,衣領上綉著雲川紋樣,那是節度使才能用的制式,手臂上的護臂也多了「盧龍」二字的刺繡。
山昭乖巧地跟在大哥後面,看到他道:「堂姊來了,這下你們沒事了吧?」
長孫信拿開摸嘴摸脖子的手,負在身後,如常一般很有風範地道:「原本就沒什麼事。」
山昭笑道:「那就好。」
山宗走得快,本盯著前面在被山英逗得揮舞小手的女兒,剛好走到他跟前,瞄了一眼他剛才摸的嘴,又看一眼他脖子,笑了一下。
長孫信瞥他:「你笑什麼?」
山宗腳步停一下,往後方的山昭身上掃一眼,低笑說:「都是男人,還用說?山英常年習武,力氣可能大了點,你挺辛苦。」
長孫信一愣,回味過來他這是在揶揄自己,又摸一下脖子,難怪總想摸,定是山英先前亂親的,當即又止不住想乾咳,再看他已往前去了,暗自腹誹一句:不正經的浪蕩子!
山宗正要走到女兒跟前,已作勢伸手去抱,長孫信搶先越過他走了過去,自山英懷裡抱過了孩子:「舅舅疼你,可莫要被你父親給帶壞了。」
說完看一眼山宗,抱著孩子往旁邊走了。
小傢伙可能吃得太飽了,走時還在他懷裡輕輕打了個嗝。
……
神容後來是聽紫瑞說了這些,便猜想他哥哥一定是跟山英又和好如初了,原本山英那秉性,哪裡能生得出氣來。
天黑了,她挑了一下燈火,聽著外面隱隱約約逗孩子的笑鬧聲已然漸息,大概是他們都去安置了。
回過頭,山宗進了房門。
他臉上帶著抹笑:「你還特地叫東來去通知山英,怕她不知道來找你哥哥?」
神容轉過身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燈芯:「那可說不一定,我哥哥是個君子,你們山家人可不能欺負人。」
「我們山家人怎麼欺負人了?」他的聲音一下近了。
神容耳邊一陣他話語拂過的氣息,轉頭已貼在他胸膛前,他刻意低著頭等著呢,手臂一收就將她箍住了,在她頭頂低笑:「我欺負過你了?」
「你沒欺負過么?」神容昂起頭,手指在他束帶上點一下:「你現在不是在欺負我?」
山宗一把將她抱起來,生完孩子她也只稍稍豐腴了一些,抱她還是輕而易舉,他勾著嘴角:「嗯,我今日定要好好『欺負』你一回。」
孩子被長孫信抱走了,眼下府上到的幾位全被圍著個小娃娃去轉悠了,這主屋裡就顯得分外安靜。
房內只剩下漸濃的喘息聲,垂帳上是如水浮動的身影,一晃一晃,時虛時實。
不知多久,稍稍挑開,伸出神容雪白的手臂,又被山宗那條滿布刺青的手臂捉回去。
他在帳內低笑:「怎麼了,還沒『欺負』完,夫人想逃?」
神容低低喘著氣說:「你就是欺負我。」
山宗摟著她說:「你也可以『欺負』回來,我求之不得。」
「壞種……」
現在她可以隨便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