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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薊州城門大開之時,以檀州軍為首的幾州中原兵馬已直衝而入。


  裡面的契丹兵還在調動,就在聽到城外孫過折兵馬吹響的號角后,紛紛往這道城門處來支援,與已入城的中原軍廝殺在一起,一片混亂。


  周均在這混亂間馳入了城中,一眼看見裡面情形。


  灰濛濛的城中屋舍還是中原式樣,卻已沒有半個漢文,塵沙壓著屋檐,周遭灰舊而破敗。


  一個契丹兵揮舞著寬口彎刀殺向中原軍時,後方竟跑出一個披髮左衽的尋常漢子,舉著木杖來給中原軍幫忙,口中還在喊著:「盧龍軍歸隊!」


  含混不清,又無比高亢。


  不止這一個,許多地方都有衝來和契丹兵拚命的百姓。


  角落裡又陸續鑽出其他幾個百姓,臉上原本木木然一片絕望,卻在看到中原軍時眼裡亮了起來,拿了手邊能拿的任何東西就沖了過來。


  四周還有中原軍在大喊著推進過去:「薊州!薊州!」


  混著不斷高昂的呼喊:「盧龍軍歸隊!」


  胡十一殺過來,抹把臉上的汗:「周鎮將,你都看到了!頭兒要急著去引走那孫子,就是為了讓薊州儘早光復,有那孫子在,薊州永無太平!這城裡等太久了!不能再讓他們等了!」


  周均細長的眼掃過那群百姓,拔出寬刀:「看到了。」


  其中幾個赤著右臂的盧龍軍人,他也差不多看到了。


  胡十一立馬轉頭揮手,一個斥候當即舉著令旗朝大街上遊走奔號過去:「傳幽州團練使號令,不動異族百姓,除滅契丹兵,光復薊州!」


  周均正要親身入戰,忽聞城外斥候大聲疾呼:「五十裡外有外族聯軍蹤跡!」


  胡十一氣得呸一聲:「那群混賬東西居然還在,還想再來幫那孫子不成!」


  周均想起與那支聯軍一路而來的交戰,終於知道他們為何之前會退遠了,恐怕就是為了此時殺回來,隨即又想起山宗在沙盤上那些細密的排布,他們後方大營處還有兵馬。


  胡十一已經大喊著衝殺入陣,「聽頭兒號令,即刻傳訊大營!速戰!儘快光復薊州!」


  傳訊的快馬沖了出去,夾雜著一聲尖利的笛嘯,一聲一聲,越傳越遠。


  周均寬刀一握,也殺入了大街。


  ……


  天沉雲低,地昏風凜。


  一片起伏綿延的深山外,塵煙瀰漫,兩股兵馬拉扯著蔓延而來。


  盧龍軍和幽州軍左右並進,直至崎嶇不平的山口,追擊上了前方的契丹兵馬,瞬間喊殺聲四起。


  山宗身下烈馬長嘶,策馬揚刀,直衝入陣。


  迎面的坡地上,契丹兵馬還高舉著那桿獸皮旗,嚴密地防範著,看到他殺入,連忙護衛著後方的人往後退去。


  孫過折抬手阻攔,就停在那高坡上,青灰的臉朝他看過來,短須方頜,眼神陰鷙,離近了更顯出幾分精明之態,手裡的寬口彎刀橫著,忽然笑出兩聲,用清晰的漢話道:「你以為泥禮城是這麼好拿的?我的聯軍肯定已經去了。我告訴過他們,如果我的兵馬抵不住,那座城任由爭搶,誰能拿下那座城,誰就得到那座城……」


  冷笑聲被遮掩在了喊殺聲中。


  一聲尖嘯笛哨傳出,隱約入耳。


  山宗一刀削過一個契丹兵,隔著廝殺的戰局,眼一抬,冷幽幽地朝他看去。


  那是斥候的傳訊聲,說明他說的是真的。


  難怪他能短時間內再聯結起一支聯軍,原來這次的利益就是薊州城。他就是咬死了也不會讓薊州重回中原。


  衝殺著的薄仲在陣中聽見,嘶啞地喊出聲:「那是薊州城!咱們中原的城,還輪不到你一個外賊來支配!」龐錄道:「他無非是想叫咱們回頭去管薊州,就不會再追擊他了。」


  孫過折彷彿是故意一般,居然還抬高了聲,彎刀朝天一豎:「聯軍的動靜已能聽見了,我在衛城安排的兵馬也會過來,你註定拿不回那城。」


  山宗又一刀揮出,離坡下近了一分,「是么?」他盔帽下的眼沉沉然低壓著,嘴角卻提了起來:「你怎麼認定你的衛城還有兵馬能來?何不仔細聽聽,那是何人的大軍。」


  遠處確有大軍的動靜傳來,蹄聲隆隆作響,隨著漫卷呼嘯的大風直送入到這片群山間來。


  一個幽州軍在外沿大聲呼喊:「報――援軍正往薊州趕去!」


  早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契丹兵在坡上扯馬出去,遙遙向遠處張望,緊接著就用契丹語高喊起來:「是中原援軍!他們還有援軍!山家軍!」


  風沙席捲的莽莽荒野里,自邊關中原軍的大營方向,大隊人馬正快馬奔來。


  為首的是一隊輕騎兵,當先一桿大旗,上面一個剛正的「山」字迎風招展。領軍的將領銀甲白袍,似乎是個少年,直往薊州方向而去。


  後方還有更龐大的一支隊伍,由數人率領,烏泱泱浩蕩而來。最前面馬上的人男女莫辯,颯颯英姿,身側左右是數面山字大旗,緊隨前方輕騎,呼嘯而過。


  四周震顫,狂風卷著塵煙在大地上飄散,很快模糊了他們的蹤影。


  孫過折已經看見,勃然大怒,寬刀揮過,臉色愈發顯得青灰,轉頭看向戰局裡那道烈馬上身披玄甲的身影,吐出一句契丹語:「後退。」


  號角響起,契丹兵馬悉數往深山裡退去。


  薄仲在陣中看向前方那片山,急急道:「頭兒,這山就是當初咱們最早遁入和他們周旋的地方,當年多少弟兄都死在了這山裡!」


  山宗扯韁望去,手裡的刀尖還在瀝血,滴落在馬下倒地的契丹兵屍首上:「那正好,今日盧龍軍就在這裡一雪前仇。」


  霎時身後兵馬齊動,盧龍軍當先追入,幽州軍緊隨其後,直衝向逃竄的契丹兵馬,還有那桿山坳間舉著的獸皮旗。


  ……


  神容到達群山附近時,身後遠處,還能看見山家軍遠去拖出的塵煙如幕,久久未散。


  她坐在馬上,扯著韁繩踏上了一片坡地,遠遠看向前方那片連綿的山脈。


  席捲的風沙瀰漫,隱約可見那片山口處有過交戰痕迹,雜橫倒著屍首,風裡隱約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這片山脈一直連去幽州附近,群山蒼然高聳,山林茂密,深處是難辨的一片濃重墨綠,料想許多地方枝葉虯結,人跡罕至。


  她看著那片山口,在心裡細細推敲著來幽州前看過的書卷描述,又從袖中抽出那張地形圖。


  低頭展開看了片刻,她抬起頭,沿著山脈緩緩遊走,從他們進入的地方,開始回憶書卷裡面記載的山川走勢,奇巧地形。


  後方風過馬嘶,跟隨著保護的一支幽州軍無人作聲,靜默地等候她發話。


  神容細細回想完了,心裡算著,伸手在一處山峰處指了一指:「那裡,去豎旗。」


  一名兵卒立即抱拳,手持一桿令旗,應命馳馬而去。


  山中枯黃的茅草被大股而過的馬蹄踏平,兩側是高聳的山嶺,風沙難入,只余急切追逐的馬蹄聲。


  一個契丹兵在大部尾端跟著,看見前方那桿獸皮旗已遠,忽覺已經被甩下,忙拍馬去追,背上猛然一痛,應聲摔下馬背的最後一眼,只看到後方一張左眼聳著白疤的臉。


  駱沖陰森森笑著甩一下刀:「狗東西,看你們往哪兒逃!」


  盧龍軍已經追了上來,直踏而過,紛紛舉刀,揮向前方的契丹兵馬。


  忽聞後方一個幽州軍老遠在喊:「有令旗!」


  山宗策馬直上側面高坡,扯韁回身,看見了山林間那桿隱約可見揮舞的令旗,辨清了方位,當即下令:「將他們往那裡趕。」


  傳令兵疾奔往前,傳達命令。


  盧龍軍廝殺更狠,嗜血猛獸一般疾沖而入。


  龐錄率領第九營鐵騎殘部奔馬往側,刻意一刀一刀砍向邊側的契丹兵。


  對方亂吼著契丹語來格擋,不自覺就往另一頭退,很快整個契丹大部被衝擊著偏離了方向,往另一頭的岔道衝去,那裡山林間揮舞的令旗仍隱約可見。


  茂密的山林近在眼前,兩山夾對,峭嶺絕壁,比起之前所過的山坳,一下變得細窄無比,幾乎一次只能容兩三匹馬同時通過。


  契丹的大部兵馬被迫拉長,漸漸拖沓,隊伍變得凝滯。


  後方始終緊追不捨的盧龍軍又衝殺上來。


  孫過折在前方那桿獸皮旗下扯馬回身,朝後方看來,離得遠看不清表情,只遠遠注視著陣中後方,霍然又往前奔去,只是後方一截兵馬已被纏住,再難顧上。


  山宗橫馬在後,冷冷看著。


  風沙盤旋在半空樹頂,遠處,又是一面令旗揮舞起來,已在別的山頭。他刀指一下方向:「往令旗處,繼續追。」


  殺去前方的盧龍軍早已搶先追了過去,奔地最快的是駱沖,手裡刀用力揮著,一路都在放聲大笑:「跑啊孫子,當初你怎麼圍剿盧龍軍的,現在老子們都還給你!」


  契丹兵馬耗到入山,所剩人數已與追擊他們的盧龍軍和幽州軍持平,而此時,孫過折還率領在身邊的,已只剩原先人馬的一半。


  薄仲率領盧龍軍往左,示意其餘人往右分抄,特意阻攔他們進入密林,也知道姓孫的不會進密林,當初盧龍軍逃入密林,就有很多士兵都失散了,圍剿過他們的孫過折豈會不知。


  他們有意的配合廝殺,拉扯中將契丹兵馬又往下一處令旗指引的山嶺下引去。


  山勢愈發險峻,夾對的兩山幾乎要挨到一起,頭頂山崖上樹木相接,遮天蔽日。


  更細窄的山坳出現在眼前,兩側山壁嶙峋,馬蹄過處,如同踏上針氈,速度驟減。


  一聲契丹軍令,契丹兵馬竟不急於跑了,轉頭就朝後方追兵撲來。


  他們已經無法躲避,乾脆應戰。


  就連孫過折也已亮出了那柄寬口彎刀,親自往後殺入陣來。


  陣中卻沒有山宗。


  孫過折彎刀揮落,陰狠乍起,連砍數人,忽而眼側寒光閃過,轉頭時一柄細長的直刀已橫掃而來。


  伴隨著刀光的是烈馬昂嘶,馬上一身玄甲的山宗不知何時已從他前方突然降臨,一刀過去,他連忙後仰,臉側一道刀鋒而過的划痕,血流不止,垂辮也被斬斷,頃刻散亂。


  山宗已策馬至他側面,刀一甩,血跡飛濺,扯馬冷冷看來。


  瞬間契丹兵都朝他襲去,又被他迅速揮過的刀破開阻礙。


  孫過折眼神更加陰鷙,終於發現了遠處的令旗,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契丹語,忽往契丹兵後方退去。


  契丹兵隨即在陣中揮刀亂奔,橫衝直撞,遮掩住他往後退。


  山宗一刀砍倒身前一個契丹兵,抬眼就見孫過折已頭也不回地穿過細窄的山坳奔了出去,追隨他的兵馬只剩了不足一隊,抬手揮了兩下。


  霎時幾個鐵騎長帶領著幽州軍反撲而上。


  「追!」他刀一拎,朝著前方逃竄出去的人影策馬而去。


  身後駱沖、龐錄諸位鐵騎長緊跟而上,兩千多盧龍軍立即跟隨,緊追到底。


  在這片染了不知多少盧龍軍鮮血的山裡,等的就是這一刻。


  那桿獸皮旗還被舉著,僅剩的契丹兵馬不管不顧地隨著那桿旗往前奔去。


  即使偶爾有一兩個落在後面,被後方的盧龍軍趕上,砍倒,前面的也依舊馬不停蹄,絲毫不管。


  越往前,山間道路崎嶇不平,兩側荊棘遍布,怪石嶙峋,卻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山宗抬頭看了看兩邊,疾馳中朝後方抬手,迅速示意了兩下。


  是叫他們小心,他已經發現這是一條往山外的而去的路。


  追去的速度放緩,薄仲追上來:「頭兒,從這裡往前正對著的就是薊州方向,這孫子還是要逃!」


  山宗直直盯著前方:「他發現令旗了,也可能是故意引我們來的!向外傳令旗,我們的位置變了。」


  一個傳令兵即刻往後去高處揮舞令旗。


  短短几句話間,馬已疾馳出去,直衝向前方。


  兩側山嶺起伏,峭壁高聳,孫過折的契丹兵馬已經翻去了前方坡側,卻忽然停了。


  山宗倏然抬手,勒馬,後方盧龍軍驟停。


  兩側山石紛落,山林里鑽出了一隊契丹兵馬,早已在此處等待著,紛紛持著刀橫攔在那桿高舉的獸皮旗前。


  「如何,山使?」孫過折垂髮散亂,半張臉血流不止,獸皮圓領的厚甲已經臟污,眼裡泛著狠戾的光:「沒想到我想到了這一步,一早就在這離城不遠之處留好了後路吧,就算人馬快被你弄光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他眼神越發兇狠,「你有種再來追試試。」


  山宗掃了一眼四周,這裡本來是他打算守不住城后遁入山中繞行逃離的地方,而非現在這般逃出山裡的地方。


  「就算有這些人,你覺得你還能逃多遠?」他將那柄細長的直刀握緊,眼底沉幽。


  他的後方,盧龍軍壓近,為首的一排鐵騎長個個如猛獸出籠,為首的駱沖和龐錄一個在沖他齜牙陰笑,一個在擦著刀柄。


  孫過折又看見遠處他的兵在揮舞令旗,一定又是在朝外傳遞位置,陰沉地笑起來,當即扯馬就走,連頭都不曾回。


  下一刻,一馬長嘶而至。


  馬上的人烈影如風,揮刀而過,頃刻倒下兩個契丹兵,他已殺向最前方那垂髮散亂的身影,周圍的契丹兵全都咆哮著朝他衝去。


  盧龍軍悉數殺了過來。


  契丹兵馬的嚎叫聲響徹山林,比他們聲音更高的是盧龍軍的嘶吼喊殺聲。


  兩側山峰又落下一陣細碎的山石,似有什麼古怪聲響傳出。


  山宗振韁策馬,終於趕上那道獸皮旗下的身影,肩頭盔甲已被圍攻的契丹兵割破幾處,滲出絲絲血跡來,卻絲毫不停,一刀劃過那胸前鐵甲,帶出一陣刺耳刮聲。


  孫過折轉頭彎刀就揮了過來,抵住他迅疾揮至的直刀時,滿臉血污,沾著散發,連胸前厚甲里都浸出了血跡:「你敢繼續追,就等著死吧。」


  霍然兩側山峰碎裂有聲,不斷有山石落了下來。


  「聽柳鶴通說你們的老皇帝用山崩也能殺人,今日正好用上,我早就派兵做了手腳,這你又能否想到,山使?」孫過折的眼神近乎癲狂:「你的盧龍軍又要葬送了……」


  山宗迅速往上掃了一眼,沉冷地看過去,手臂一振,刀更用力地揮出。


  「頭兒!」後方驀然傳來薄仲的呼喊。


  兩側山體塵煙瀰漫時,盧龍軍全都往他那一處衝去。


  ……


  神容騎著馬,嚴嚴實實戴著兜帽,頂著呼嘯的風沙,自山口而入。


  先前看到令旗揮出的方向就在斜前方,得知山宗位置已變,她便知事有變化,攏著大氅領口,沿途而去,特地親自來探地風。


  後方跟隨的幽州軍中已派出幾人,按照她的吩咐,馳馬去剛才她出示令旗的方位下打探情形。


  馬往前小跑而行,神容邊走邊看,已經到了那令旗位置附近,在馬上坐正,揭去兜帽,朝著那片山嶺細細看去。


  天際陰沉沉低垂,厚雲似要壓上那片山嶺的樹木,那片樹木卻像在偏移開那雲……


  神容眼神一凝,拍馬就往前馳去:「快走!」


  追隨的幽州軍立即跟上。


  那已是快出山的位置,她奔向那裡時,以最快的判斷選了最近的捷徑,從顛簸的山坳中橫穿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前方山峰塵煙瀰漫,下方騰起更濃的煙塵,直升上來,飄在眼前。


  神容一下勒住了馬,看著前方那一幕,幾乎忘了言語。


  一匹快馬疾馳過來,手裡還舉著先前揮動的令旗,是傳令兵,大聲道:「夫人,頭兒率領盧龍軍都在那裡!」


  神容手背忽而一涼,低頭看去,是一片瑩瑩雪花,再抬頭看天,才發現雪終於落了下來。


  他和盧龍軍都在那裡……


  「去找,」她霍然扯著韁繩往前:「都去找!」


  幽州軍齊齊出動,往前方搜尋而去。


  神容早已先騎著馬到了那裡,山峰上還不斷有落石滑下,濃重的塵煙還未散去,幽州軍下馬衝去搜尋。


  遠處去探情形的兵卒回來了,後面是兩個鐵騎長所帶的兵馬,他們在之前令旗揮動的兩處,剿滅了兩波被孫過折落下的契丹兵馬,此時趕來會合,又立即衝上前去找人。


  「往右,入山林!」神容在後方說。


  無人看見她一隻手緊緊揪著大氅。


  山林茂密,林里崎嶇不平,看起來幾乎暗不見天日,卻也被崩下的山石砸塌了半片樹木,但這是唯一可能躲避的地方。


  只要他們反應夠快。


  忽然有人從林中跑了出來,一群灰頭土臉,手持兵器的兵,有的到林邊看到人就亮了刀,發現是中原軍才收住。


  神容立即從馬上看去。


  是盧龍軍。


  「夫人!」他們的後方匆匆跑來了薄仲,滿身塵灰,一條胳膊上還掛著血痕,到了跟前用刀撐著地才穩住身,喘著氣道:「頭兒下令讓咱們及時躲避,咱們和頭兒分散了!」


  「他在何處?」神容立即問。


  薄仲抹一把臉,轉頭四顧。


  當時忽然出事,他們都朝他衝去時,山宗卻下令他們即刻退離,他負責率領盧龍軍疾奔入林,回頭時只來得及看見他逼退孫過折直往前而去,契丹兵馬於是全都追著他殺了過去,但龐錄和駱沖幾個鐵騎長還是朝他那裡馳去了。


  塵煙瀰漫里只看得見他馬上揮刀的背影,直至山崩而下,土石堆壓,幾乎地動山搖,什麼也看不見了。


  神容聽完,手腳冰涼,朝那片久久不散的煙塵看去。


  已有兵趕去扒塵煙里堆積如小山的山石塵埃。


  「不對。」她忽而呢喃一句。


  不對,山宗與她一同鎮過山,經歷過山險,他一定是有意為之,是要故意吸引住孫過折和契丹兵馬,好讓盧龍軍脫險,才會與他們分散。


  眼前是已經走不通的路,她一咬唇,轉頭扯馬,調過頭,朝另一頭迅速馳了出去。


  後方能跟上的兵卒全都跟了上去。


  一直到從另一頭繞過去,到了塵煙堆積的另一邊,已在開闊的山口,淺溝圍繞,連接著莽莽而去的荒原,遠處甚至隱約可見那道圍擋的高牆和薊州城若隱若現的一角城闕。


  神容停了下來,對著那片塵煙急急喘息。


  書卷里是如何說的?她凝起神,仔細回想,手指劃過那片山嶺。


  一處一處點過去,每一處都與書卷里的文字比對,幾乎一個字也不錯過,推測著他可能退避的地方。


  手指落了下來,她立即說:「那裡,快去!」


  薄仲早已跟來,二話不說就帶人沖了過去。


  堆積的塵土山石被迅速扒開,露出邊上密林被壓倒的樹木,裡面有人鑽了出來,接連幾道身影,很快拽著刀跑了出來,有的在重重地咳。


  神容緊緊盯著那裡,卻只看見駱沖的臉,龐錄的臉,始終沒看見那道玄甲身影。


  「夫人,沒有。」一個兵回來報。


  神容抿住唇,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出去一段,抬起手,又去看那片山嶺,手指微微在抖。


  她五指輕輕蜷縮一下,又張開,告訴自己冷靜,莫要慌。


  她是來給他指路的,就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手指順著可能的路線劃過,落在淺溝邊堆積的塵土下。


  那裡堆的是被推擠而出的塵土,不是致命的山石,她的手指又止不住抖一下:「那裡。」


  立刻又有兵沖了過去。


  就連駱沖和龐錄都沖了過去,那群鐵騎長全都跑了過去,扔開刀,用手扒開厚厚的塵土。


  漫長無聲,只有他們的動作,而後他們陸續停住,轉頭看來。


  沒有。


  雪落下來,洋洋洒洒,落在神容的眉梢眼角,她坐在馬上,渾身都涼了,臉上冷淡的沒有神情。


  心頭閃過一幕一幕的畫面,他當初帶著盧龍軍回來時,在城下倒下去時的身影;被蓋上軍旗時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好不容易才能跪在她母親面前說出那句「願求這驕驕明日,再照我一回」……


  如今算什麼?

  他明明說過以後都不會了,不會死。


  眼裡他們在往更深處去扒那些塵土山石,她看著人影在動,卻看不太分明,或許是雪太大了。


  「壞種,你要敢言而無信……」神容的喉中失了聲,似也被雪凍住了。


  目光始終落在那一處,眼裡忽然有什麼動了一下。


  神容瞬間眼神凝結,就在她剛才指過的地方,後方密林之中挑出了那桿獸皮旗,霎時所有人都抽刀沖了過去,卻又在接近的時候止步。


  那桿獸皮旗上鮮血淋漓,早已被斬去一半,上方高高挑著的卻是個頭顱,髡髮散亂的頭顱。


  孫過折的頭顱。


  拖著刀的人從塵灰之中走了出來,手中旗杆一把推倒,撐著刀站在那裡,盔帽已除,玄甲浴血,如從深淵而出的修羅。


  神容心急烈地跳了起來,瞬間就朝他跑了過去。


  大雪撲頭蓋臉,山風吹揚,周圍的人退開,只有女人的身影在往那裡跑去,耀耀奪目。


  風雪裡站著的人朝她抬起黑定定的眼,鬆了刀,勾起唇,張開雙臂。


  神容一頭撲入他懷裡,抱緊他腰。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回來了。」他低低說,手臂環住她,努力站著。


  神容心口已跳至發麻,轉頭看到他那條右臂,衣袖被割裂,斑駁烏黑的刺青露了出來,沾了淋漓的血跡,她手指撫上去,低頭,唇在那烏黑的蛟龍上碰了一下,抬起頭,輕顫著說:「恭喜凱旋。」


  山宗嘴邊的笑又揚起。


  恭喜凱旋,這次終於親眼看到了你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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