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山家坐落洛陽城東,權貴清凈之地,門庭森嚴,大門高闊。
府前大路直通城中繁華大道,開闊平直,如今洒掃一凈。
兩列山家軍甲胄赫赫,齊整持兵,由山家小郎君山昭跨馬率領,在城中百姓引頸觀望的驚嘆目光中,護送著一輛馬車當街而過,緩緩而來,直至大門前停下。
山昭一下馬,門前守衛即刻推開大門,山家僕從魚貫而出,在門前鋪上細密的織毯,而後靜候侍立。
馬車停下,車簾掀開,神容自內伸出一隻手,搭著紫瑞,緩緩出來,腳方踩到地上,兩側山家軍便面朝她肅穆垂首,紋絲不動。
她輕掃視兩眼,聽聞山家軍的軍儀過往只在山家有得了戰功的山家人回來時才會動用,如今卻為了迎她如此鄭重。
「恭迎嫂嫂回府。」山昭站在府門前抬手做請。
門前眾僕從齊聲道:「恭迎夫人回府。」
神容看了眼面前大門,曾經對此處最後的印象便是和離時斷然離去的情形,如今又回來了。
府門內頃刻走出一群人,楊郡君身著絳色綢衣,頭上釵飾莊重,被簇擁著快步而來,邊走邊喚:「阿容。」
神容還未說話,手便被她握住了。
「早聽著你們消息,可算是請回了你。」楊郡君往周圍看:「宗兒和你一起回來了嗎?」
神容朝後方看一眼。
馬車后,烈馬緩至,山宗從馬背上下來,朝這裡走來。他是有意走在後面,好讓滿城的人都看著山家軍的威儀盡護於神容一人。
走近了,他停步:「母親。」
楊郡君一看到他眼裡就紅了,聽到這一聲喚,再也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怕失態,又擠出笑來,趕緊道:「快,快進來!」
生怕他們會走一樣。
神容是被她牽著手帶入府門的,往前走去時,一路眾人皆垂首相迎。
入了府中,她又悄悄往後瞥一眼,看見山宗裹著馬靴的小腿,他就在她後面緊跟著,不疾不徐。
待她回過頭,不禁微微一怔,腳下織毯直鋪至廳前,兩側赫然站著的都是山家人。
楊郡君停住,將神容的手交到山宗手上,欣慰笑道:「山家的大郎君帶著夫人回來了,理應是要接受闔府上下拜見的。」
山宗握住了神容的手,笑了笑,扯一下,帶著她往前。
神容的手被他牢牢抓著,隨著他一步一步入了廳中,被兩側看來的目光盯著,手不禁稍稍動一下,他反倒握緊了,手指一張,穿過她指間,嚴嚴實實與她五指交握。
直到廳中,僕從恭請著二人就座。
山宗拉著神容在上方坐下,外面的人接連走入來拜見。
最先來的還是山昭,他大約是想起了先前,抹了抹眼才恭恭敬敬抱拳,臉上已滿是笑。
而後是山家的兩個庶出兄弟,帶著妻兒,一前一後來拜見:「拜見大哥,嫂嫂。」
其後甚至還有山家在洛陽的部下領兵將領,陸續拜見――
「拜見大郎君,夫人。」
神容端坐著,手仍被山宗握在身側,面上不動聲色,隻眼睛悄悄瞄了瞄身旁,以往她剛嫁過來時都不曾有過這等陣仗,定然是山家準備好的。
山宗似有所感,朝她看來一眼,氣定神閑地一笑,又朝前遞個眼色,彷彿在叫她好好坐著,儘管接受拜見。
其他人也跟著擠進了廳。
胡十一一腳跨進門,緊跟著另一個人走了進來,一襲月白的袍衫很顯眼,他施施然負手,朝這廳中情形看了過來,左右環視,見那一個個兵甲在身的將領都在拜見上方坐著的二人,似有些沒想到。
不是長孫信是誰。
神容已看到他,耳邊聽見山宗低聲說:「我叫胡十一請他來的。」
之前神容在那茶舍里答應山昭之後,臨走前他特地囑咐了胡十一。
說完他朝胡十一看一眼,朝旁示意。
胡十一正看著這排場感嘆呢,接到他眼神,明白了,轉頭做請:「長孫侍郎,頭兒請你去坐呢。」
長孫信被他半推半請地送到神容側面的座位旁,看了看這廳中肅然場面,輕咳一聲,端著架子坐下來了。
山昭這次又特地過來抱拳拜見了他:「舅哥也來了,早知該一併請來。」
長孫信又聽到這熟悉的稱呼,可也成真了,只能客氣地笑笑:「我送阿容一程而已,不必多禮。」
緊隨其後就有一道身影匆匆進門而來,英姿颯颯,直奔上方,興高采烈地抱拳:「大堂哥,神容,可算回來了!」
是山英。
山宗掀眼看她:「你叫什麼?」
山英一下回味過來:「是了,都怪我被迫改了口,該叫回堂嫂了。」
神容瞥一眼旁邊:「不必了,你還是叫名字吧。」
山宗眼神看了過來。
神容微微挑眉,對著山英解釋:「反正你年齡也稍長於我。」
山英還未說話,只聽旁邊一聲低咳,才發現旁邊還坐著長孫信,驚喜道:「星離果然來了,方才僕從已報過了,伯母親自去請伯父了,馬上就來。」
「是,我送阿容來的。」長孫信面露微笑。
山英又反應過來:「不對,我現在該叫你舅哥才是了。」
長孫信臉上的笑頓時沒了,不輕不重地又咳一聲,頗有些掃興。
神容看見,淡淡說:「叫星離不是挺好的,叫別的可就太生分了。」
山英一聽也是,點點頭,笑道:「反正你回來就好了,你說什麼都好,我也叫星離叫習慣了。」
長孫信臉色這才又好看一些,眼睛不時打量她。
神容正看著哥哥,忽覺手被一握,轉頭就見山宗的眼神從長孫信身上轉回來,落在她臉上,似笑非笑。
她便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什麼來了。
山英委實高興,渾然不覺,朝門外看一眼,提醒道:「伯父伯母來了。」
眾人退去,廳內又走入一群僕從,山上護軍和楊郡君一同走了進來。
山宗拉著神容站起身。
山上護軍直走至跟前,剛正的眉目對著他看了許久,點頭,似乎千言萬語都不必說了:「沒事就好。」
山宗喉滾了滾,笑一下,點了點頭。
山上護軍便明白了,本想問一下他盧龍軍的事,進門時已在廳外看見那群跟來的鐵騎長,都安然無恙,不便當眾多提,就此打住,帶起笑,去看長孫信:「聽聞長孫賢侄來了。」
長孫信過來見禮。
山上護軍道:「我山家還有駐守河東的幾支兵馬,只要神容願意,可叫領兵皆回來拜見她這個大郎君夫人。」
長孫信聽了暗自咋舌,笑了笑道:「上護軍已不問世事,還為阿容如此費心做什麼?」
楊郡君在旁接話道:「阿容是我山家長媳,以往有所虧待,以後自然要加倍補回來。」
說著轉頭沖神容笑。
神容起初沒明白,接著見山上護軍也一併看了過來,才有些會意,眼往身旁瞄,山宗漆黑的眼盯著她。
她一手提著衣擺,稍稍屈膝,輕聲改口:「父親,母親。」
楊郡君眼已笑眯起,過來牽了她,示意她隨自己來。
神容故意沒看山宗,知道他一定還盯著自己,隨楊郡君走出去前,被他交握的手指勾了下他的手背,聽到低低一聲笑,他鬆開了。
山上護軍已在旁親自抬手,請長孫信去準備好的宴席。
山宗看著神容出了門,有意走慢一步,走在長孫信身側,帶笑不笑地低語:「今日山家的事,就有勞舅哥回去轉告岳父岳母了。」
長孫信聽到他叫自己「舅哥」,腳步不禁就停了一下,看他好一會兒,一下明白了,低低道:「難怪你請我過來,是早知道山家會如此迎回阿容了。」
山宗臉上掛著笑,這根本不用想,只要他過洛陽,這便是必然的,山家一定會儘可能地彌補神容。
「我沒別的意思,有我在,神容的將來也不需要山家來補償。只是她是長孫家至寶,如今走得倉促,岳父岳母心有不滿,你回去將今日的事告訴他們,至少也給他們點安慰,除去長安,全洛陽也會記得她是如何被迎回來的。」
長孫信上下看了看他,暗自腹誹狡猾透頂,卻也不好說便宜他了。
山宗說話時已走至門邊,朝他身後看一眼,朝胡十一招下手,跨過門,先走了。
長孫信不禁也往後看去,山英跟了過來。
「走啊星離,山家準備好幾日了,今日算是替大堂哥和神容補上婚宴,熱鬧著呢。」她說著高高興興地推他一下。
長孫信胳膊被她推出去幾步,立即朝兩邊看,只看到山昭追著山宗去了,這裡沒了別人,才道:「你對別人……」
山英馬上鬆手:「我沒對別人這樣啊,你不必又問了。」
他話被攔個正著,收著手在袖中,一本正經往前走:「咳,那還差不多……」
神容坐在屋中,打量四周。
這間以往山宗的房間,她曾經只住了半年,與幽州官舍里的主屋相似,只不過更奢華精緻一些,以致於再進來竟也不覺多生分。
屋內什麼都沒變,仔細收拾過了,一塵不染。
楊郡君在她旁邊坐著,感嘆一聲:「你們回來就好了,倘若留著昭兒一人,光是他上面兩個哥哥都難以撐下去了。」
神容接受拜見時已經看到了山宗那兩個庶出的兄弟,連帶各自的妻兒也都恭恭敬敬,心裡明白,笑了笑:「我看他們並不敢如何,大概不需要我們一直在山家留著來鎮的。」
楊郡君愣一下,失笑:「就這般被你看穿我意思了。」
她這麼說,無非是希望他們能在山家停留,越久越好,能不走就更好了,儘管也知道那無可能,山宗還要回幽州。
「罷了,你們能好好的我便滿足了,我能看到今日你們一同回來,還有什麼可奢求的。」楊郡君說著嘆口氣,站起來,朝外招招手,一面沖神容柔柔笑了笑,出去了。
屋內隨即進來一群婢女,捧著東西,在四下布置。
神容看過去,眼神微動。
轉頭朝外看,外面聲音略吵,自前院而來,甚至能聽見胡十一的大嗓門,像是辦喜宴一樣。
……
山家多年沒有這般熱鬧,這熱鬧持久不退。
山宗也多年沒這樣參與過熱鬧,走出那片絢爛燈火,身上還帶著酒氣。
胡十一跟在他後面從宴席的廳中出來,嘿嘿笑:「頭兒,我覺著今日好似喝了你的喜酒一樣。」
山宗回頭:「替我擋著他們。」
胡十一還沒回話,他就已經穿過廊下昏暗走了。
走回自己當年的住處,到門口,正好看見紫瑞出來,手裡端著伺候神容梳洗過的銅盆,看到他便見禮退去,臉上還帶著笑。
山宗推門進去,看到裡面情形,不禁眯眼一笑,合上了門。
屋裡軟帳明燭,焚著淡香,炭火溫熱,融融如春,倒好像是新房。
神容坐在床邊,聽到聲響,輕輕看了他一眼。
山宗走過去,看到床邊一張小案,擺著對切成雙的匏瓜酒器,紅絲結柄,盛著酒,笑意更深了:「連合巹酒都有。」
神容嗯一聲,輕聲說:「倒不知山家準備得如此齊備。」
山宗眼神看到她身上,燈火映著她的臉,將她臉側一抹似有所無的紅也映出來,襯著雪白的脖頸,長睫掩眸,說不出的明艷。
他不覺聲低了:「正好,當初走得急,沒來得及喝。」
說著一掀衣擺在她身旁坐下,端起兩瓣酒,遞給她一瓣。
神容伸手接了,撇撇嘴:「在幽州已被你的兵敬酒喝過一回了,又來。」
山宗想起了她當時不能飲酒的模樣,笑:「這種酒我可不能代你喝了。」
神容瞄他一眼,低頭便飲了下去,剛喝下一口,又皺起眉拿開了。
山宗看見,臉上笑意更深,就著紅絲的牽扯,飲盡了手裡的酒,又將她手裡剩下的拿過來,仰脖一口灌下,一伸手,勾著她腰,低頭堵住了她唇。
神容的唇齒被他猝不及防撬開,舌尖沾到了冽辣的酒氣,舌根一麻,喉中輕咽,被渡了口酒,呼吸里都是繚繞的酒氣,胸口止不住起伏。
山宗退開,拇指抹去她唇邊殘酒,聲更低了:「這樣也算喝過了。」
酒氣太烈了,神容微微蹙眉,側臉上的紅更顯眼了。
「不舒服?」他問。
「沒有,」她不承認,躺下,翻身朝里,蓋上錦被,故意說:「好著呢。」
山宗盯著她背看了一瞬,笑起來,忽而掀被而入。
神容一下被他抱住了,聽見他在耳邊的笑聲:「是么,我看看……」
她頓時氣息亂了,錦被裡被他沉沉壓住,他在被中低下了頭。
一身酒氣,他更顯浪蕩,錦被也遮不住。衣裳扔了出來,落在了床沿。
神容仰卧時,已忍不住咬住了唇,眼睫一下一下地顫,伸出的手臂雪白,手指忍不住抓了一下身下鋪就的厚毯,揪出了幾道痕。
錦被翻浪,山宗自被中露出臉,沖著她笑,下一刻就渾身繃緊,朝著她沉身壓下。
神容瞬間抱緊了他背。
山宗盯著她的臉,看到她臉上的紅又深了一層,沉沉緩緩,彷彿真是在新婚洞房,少見的柔和。
神容看見他眼神,不禁心跳又急,一隻手攀到他胳膊,緊緊抓著他那條烏黑斑斕的右臂。
這屋中一切如在曾經,這有這布滿刺青的右臂,顯出真實。
她難捱地蹙眉,眼裡如浸水光,這麼溫和,她卻覺得更是煎熬,輕輕喚他:「山宗……」
「嗯?」山宗低頭,貼著她的唇,嘴角勾著。
呼吸越扯越急,神容的手滑下,在他腰上抱住,眼中黑亮,臉已紅透。
山宗悶哼,一口親住了她,雙手扣住她,疾風驟雨前低語:「我真要離不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