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天亮時,東來再回到那掛著醫字牌的門口,忽而發現守在門前的長孫家護衛多了許多。
他立即進門,一眼看到門內坐著的人,暗自一驚,快步上前就要見禮:「國……」
那竟然是趙國公,一豎手打斷了他,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國公官服,外面系著披風,坐在胡椅上。
東來悄悄看一眼裡間,低聲問:「不知國公何時到的,可要屬下去知會少主?」
趙國公搖頭,又擺一下手。
東來見狀無言,垂頭退出了門。
趙國公其實來了算久了。
剛到時還在夜裡,城頭上的守軍給他開城門時都是一幅哀戚面容。
他看到這城下屋舍前一片燈火通明,守著許多人,有神容的護衛,還有一群凶神惡煞像軍兵又像野人匪徒的人,過來便見這屋裡面一個軍醫愁容慘淡,似是在準備後事了一樣。
他阻止了他們的通報,走至裡間,揭開道簾縫朝裡面看了一眼。
床上躺著蓋著軍旗一動不動的身影,神容枯坐在旁,蒼白著臉,垂著淚,渾然不覺有人過來。
他實在出於震驚,看了好幾眼,沒有開口喚神容,出來后在這裡坐到了此刻。
趙國公又看一眼裡間,還是起了身,負著手擰著眉,到了門外,想問一問東來這是怎麼回事。
忽而身後門內跑出了軍醫的身影:「山使醒了!」
趙國公不禁回了下頭。
頓時門口那群分不清是軍人還是匪徒的進去了好幾個,跑得最快的是個面色黝黑的漢子:「頭兒!」
遠處也有人在往這裡走來,趙國公轉身看去。
「長孫兄,」山上護軍神情疲憊,眼眶尚紅,原本腳步很快,看見他停了下來,朝他抱拳見了軍禮:「多年不見了。」
趙國公面容沉肅:「倒不曾想能在這裡遇上。」
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已躺下不省人事,直到現在。
若非他不放心神容,追著她後面來了這趟,還不知道這邊關幽州有這些事。
山上護軍沉聲低嘆:「我兒能與神容再遇,又何曾想到呢?」
趙國公板著臉沒做聲。
「請長孫兄借一步說話吧。」
不遠處有守軍在歡呼慶幸――
「聽說頭兒醒了!」
「頭兒剛成婚呢,怎能不醒!」
「太好了!」
……
軍旗齊齊整整疊了起來,放在床邊。
滿屋葯香瀰漫。
床前早已圍滿了人。
被山昭扶來的楊郡君坐在床邊,到此時都還在抹淚。
山昭在旁也是又哭又笑,眼睛又紅又腫:「大哥,我便知道你能挺過來!」
胡十一擠在邊上,也不知是不是悄悄嚎過了,此時嗓子都啞著,偏生不承認:「我早說了頭兒肯定會熬過去,真的,一點兒沒擔心!對了頭兒,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好了,帶回來的人我也替你安頓好了,你放心養傷。」
旁邊的幾個人都很安靜,龐錄和駱沖只在後面看著。
山宗竟已稍稍坐起一些,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中衣,胸膛還敞著,露著一道一道包紮綁縛的白布。
他掀了掀眼,看到他們都在,不用胡十一說,便已有數自己躺著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了,眼一動,從床邊那捧軍旗上看去一旁的人身上。
神容站在旁邊,正在那邊桌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一碗葯汁,騰出了地方給他們說話,側臉微垂,看不出什麼神情。
山昭走過來,小聲道:「嫂嫂辛苦了,我將葯端去給大哥。」
他將葯碗端去床前,剛要送去面前,就見山宗幽幽瞄了他一眼。
山昭愣一下,旁邊楊郡君已伸手來接:「還是我來吧。」
他手往回讓一下,湊近他母親耳邊說了兩句:「母親讓大哥先安歇,反正他已醒了,多的是時候慢慢說,嫂嫂還在……」
楊郡君看一眼山宗,便明白了,點點頭,起了身,抹了抹眼:「你好好養著,千萬不要再嚇為娘了。」
神容還在旁邊站著,楊郡君過來拍了拍她手臂:「我先走,讓你們好好說話。」
神容輕聲說:「他現在本也說不了什麼話。」
山昭已將那碗葯遞到她手裡:「還是勞煩嫂嫂了。」
神容手剛接住,他們便都出去了。
胡十一還沒回味過來,轉頭看了看,一下看見山宗盯著自己,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那我也先走,回頭再來看頭兒。」
薄仲在山宗面前抱拳,捏去眼角淚花,先出去了,龐錄和駱沖也都出去了。
經過神容身邊,駱沖看她一眼,眼睛上那白疤橫著,笑得還是跟以往一樣猙獰,只不過沒那麼陰陽怪氣了,也不再叫她「小美人兒」了。
神容看他們都走了,緩步走去床邊。
山宗正在看著她,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懶洋洋地往後靠著,臉上還沒緩回血色,眼微垂,頗有幾分頹唐落拓味,擱在身側的手指勾了一下。
神容知道他此時不太能動,坐下來,往他面前靠近一些:「什麼?」
山宗的嘴貼在她耳邊,低沉嘶啞地出了聲:「喂我……」
她不禁轉頭,就見他嘴角提著,黑沉沉的眼盯著她的臉。
神容被他這眼神語氣弄得眼神微動,低頭捏著勺子又攪一下那葯湯,舀了一勺送去他唇邊。
他剛往下低頭,她手卻又收了回來,故意斜斜瞄著他:「你如此厲害,連死都不怕,哪裡還要我幫你啊?」
山宗抬眼看到她眼裡微微的紅,眼下的青,似乎連下頜都尖細了一些,看她的眼神深了些,揚著嘴角,一伸手抓住了她端葯碗的手。
神容這才發現他已有力氣了,手被他拖過去,他低了頭,就著她的手低下頭來喝葯。
神容看見他那如刻的側臉始終泛著一層白,到底還是心軟了,由著他喝下去。
起初他眼始終盯著她,等葯碗隨著他抓著她的手慢慢掀起來,才垂下眼帘遮住了點漆眼眸。
神容被他這樣緊緊盯著,總覺得他好似怕自己消失似的,心裡沒來由地緊跳了幾下。
葯喝完了,他抬起頭,唇邊沾了幾滴殘餘。
神容的手還被他抓著,他一手拿開那碗放下,一手抓著她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抹了過去,又低頭含了一下她手指。
神容指尖立時麻了一下,看見他的臉抬起來,嘶啞道:「你都知道了是嗎?」
醒來的時候,她對他說的是「恭喜凱旋」,他便猜她知道了。
神容想起他當初的那些事,心裡便有一處像被重重捏著,隱隱作疼。
所謂的天之驕子,不世將才,那些光輝有什麼用,都抵不上這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她手軟軟地被他抓著:「嗯,你父親已告訴我了。」
山宗看著她低垂的眉目,抓緊了她的手:「下次不會了。」
「不會什麼?」她瞄著他問。
他喉間輕滑:「差點死。」
神容心口一縮,心頭那點氣忽然就全消了。
原來氣的就是這個罷了。
忽而外面幾聲重咳傳入。
神容一怔,忙抽手轉頭:「是我聽錯了?為何像是我父親的聲音?」
山宗眼睛看向門帘。
一人掀簾走進來,是山上護軍,看著床上坐著的山宗,重重點兩下頭,沉沉吐出口氣:「你果然醒了。」
似乎卸下一副重擔一般,他看向神容:「你父親來了,我剛與他說了些話過來,他正在外面等你。」
神容看山宗一眼,心裡愕然,立即就要起身出去。
一隻手拉住了她。
神容不禁坐了回去,山宗的手正牢牢握著她手腕。
他看著門帘,嘶啞開口說:「就現在,請你父親進來見。」
神容詫異地看他一眼。
他聲音太低,外面肯定聽不見。
山上護軍看他兩眼,剛正的眉眼自帶威儀:「你還是跟以往一樣,認定的事就做到底,如今終於弄到這挑開的一日了。」
是在說盧龍軍,也是在說神容。
山宗嘴邊澀澀一笑:「我就認定了。」
山上護軍轉頭掀簾走了出去,只聽見他高聲道:「請趙國公入內,恕我兒此時重傷,不能親自出迎。」
神容又看一眼山宗,他的手還拉著她,不讓她走。
須臾,門帘一動,趙國公進來了。
「父親。」她喚了一聲,稍稍起了一下身,又坐回去:「你一定知道這裡的事了。」
趙國公看著她,又看一眼山宗,擰眉點頭:「知道了,山上護軍已與我說了許多,也知道他已被查了。只不過剛剛才知道,你們在幽州便已自行再次成婚了,整個幽州城都傳遍了。」
神容原本是想找個好時機告訴他的,不妨他已知道了,蹙了蹙眉,眼又往山宗身上瞄了瞄,只能點頭。
趙國公不語,屋中一時沉寂。
山宗此時才鬆開她,手在身側一撐,稍稍坐正,抬起手臂,準備拜見。
神容看見他身上中衣滑開,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將要在她父親眼前露出來,心中一動,伸手就攀住了他胳膊。
山宗身稍稍一斜,看著她抱著自己的手臂,人歪靠在自己身上,綿綿軟軟的身軀溫軟地貼著,一邊口中淡淡地說:「父親見諒,方才沒坐穩。」順勢便將他中衣衣袖遮掩了上去。
他笑了笑,乾脆不抬胳膊了,抬眼看向趙國公,稍欠上身垂首,算半個軍中之禮:「恕我拜見已遲,岳父。」
趙國公看著二人情形,又聽到這一聲稱呼,臉色越發嚴肅:「你何以認定我就會承認你再做我長孫家的女婿?」
神容也朝他看了一眼,被他的大膽給弄得暗自咬唇。
山宗抬起沉定定的眼:「我只認定神容,國公既為她父親,便是我岳父。」
神容心裡一下就跳快了。
趙國公看著他這神色,猶如看到了當初在街頭攔他車時的模樣,又看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神容察覺到父親眼神,才想起來手還攀山宗胳膊上,不動聲色地拿開,抬手順一下耳邊髮絲。
趙國公負著手,緩步走動,短短几步,已至床前。
神容不好多言,只悄悄觀察她父親走近時的神色,沒看出怒意,也沒看出來別的意味,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又悄然往山宗身旁坐了坐,手指勾他右臂,將他那條胳膊往後藏。
手被按住了,身後抵上他的手臂,山宗如她願,半邊身徹底靠在了她身後,看著趙國公。
趙國公亦在看他,沉思至此,才開口:「養好你的傷,將你被查的事解決清楚,到時候你再堂堂正正去長安,登我趙國公府的門。」
神容意外地看過去,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山宗垂首:「這次一定。」
趙國公又看二人一眼,轉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