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天黑了,又亮起,一日過去了。


  紫瑞將一塊濕帕子送向眼前。


  神容靜靜接過,擦了臉和手,放下后,端起面前的一碗熱稠湯,慢慢喝完。


  紫瑞努力找出句話:「東來去打聽了,那位河洛侯好像已經不在幽州了,也不知是不是就此返回長安了。」


  神容沒說話,似乎也並不關心。


  紫瑞還想說什麼,比如請她離開這間屋捨去好好歇一歇,她到現在也只坐在這胡椅上閉了會兒眼,但看她一句話沒有,還是沒有說出口。


  「出去吧。」神容忽然說。


  紫瑞看了看她臉色,只好默默退去。


  門外的光照進來,直拖到神容衣擺邊,一灘凝滯的昏白。她動一下腳,不知什麼時辰了,轉頭往裡間看。


  門帘掀開,軍醫忙到此時,終於走了出來,眼下青灰,一頭虛汗。


  神容站起身,想問如何,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


  「夫人,」軍醫抱拳:「山使的傷用過止血藥后已縫合包紮妥當,該處理的都處理好了。」


  「嗯。」神容聲音很輕:「然後呢?」


  軍醫忽然垂下頭,竟緩緩跪了下來:「山使始終未醒,眼下已滴水不進,恐怕……」


  神容怔怔看了他一瞬,腳步一動,直往裡間走去。


  揭開門帘,床上那道身影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身上包紮好了傷口,纏繞了一道一道的白布,側臉半藏在昏暗裡,下頜如刻鑿出的一道,周身鍍了一層朦朧的光,如真如幻。她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忽然一把放下門帘就轉身往外走,直到門口:「去把幽州全城的大夫都叫來!」


  門口守著的東來抬頭,看她一眼,剛要走,卻聽她身後的軍醫小聲勸道:「夫人,我等真的能做的都做了……」


  神容握緊手心,胸口輕輕起伏,看著停下還沒走的東來:「還要我說第二遍?」


  東來立即快步而去,為儘快叫人,將長孫家所有護衛都帶去了。


  幾乎只是片刻功夫的事,城中各大醫館的大夫就陸陸續續地被帶來了。


  神容就站在裡間簾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進去,又一個個退出來。


  有人一頭從屋外跑進了門裡來,是廣源。


  「夫人……」他只喚了神容一聲,其他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急匆匆就進了裡間。


  終於,最後一個大夫也出來了。


  卻無人上前來說結果。


  最終還是東來緩步走近,垂首低語:「少主,他們的確能做的都做了……」


  神容臉上白得生冷,攥緊手指:「我親自去找。」


  一定是找的大夫不夠好,他才還沒醒。


  這些人都靠不住,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她得親自去找才行……


  快步走到門口,她忽而停住了。


  外面是一群坐著的人,一見她出來,紛紛站了起來。


  胡十一坐在最邊上,第一個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她。


  旁邊是先前在河洛侯跟前自報為盧龍軍鐵騎長的一群人――那個薄仲和一起來的兩個中年鐵騎長;那群重犯里的一群熟面孔,甲辰三龐錄在,甚至連聳著白疤臉色不明的未申五駱沖也在。


  所有人都盯著她,彷彿都在等她的結果一樣。


  城門口忽有快馬往這裡而來,一行十數人的隊伍,馬蹄聲急切,最前面一人速度飛快,箭一樣沖了過來。


  神容眼睛看過去。


  馬到了跟前,馬背上的人翻下來,一道穿著甲胄的少年身影,小跑到了她跟前:「嫂嫂!」


  是山昭。


  他來得太急,還在喘氣,急急道:「大哥被聖人下令徹查,山家上下都驚動了,聽說朝中已派了人來,他現在如何了?」


  神容看著他焦急的雙眼,唇動了動,想著屋裡躺著的身影,沒能說出話來,緩緩往後退開兩步。


  山昭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屋裡看來。


  他的身後,一行隊伍已悉數到了跟前。


  很多人下了馬,在朝屋門走來。


  山昭往裡進來時,兩個青年男子也跟著進了門,皆是胡服甲胄,身配利劍,進門后就停住,在一側候立著,那是山家的兩個庶子,山昭的兩位庶兄,山宗的庶弟。


  他們的後面,快步走入一襲寬袖疊領綢衣的楊郡君,一眼就看到門口的神容,立時就握住了她手,似很驚喜,柔聲道:「阿容,可算見到你,你也在,我早知你一定會在。」


  她的身後,還有一人走了進來,穿一襲寬大的圓領袍,上了年紀的眉目,剛正英武,目光從門口那群人的身上,看到神容身上。


  神容看過去,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幾分山宗的模樣。


  那是山宗的父親山上護軍,幾年未見,如今他只是這般尋常裝束,再不像當初那樣總穿著胡服戎裝了。


  門帘里忽然撲出廣源的身影,一下跪倒在地,顫聲拜見:「郎主,主母,是我無能,未能照顧好郎君……」


  山昭一聽,拔腳就朝裡間跑了過去。


  楊郡君詫異地看了廣源一眼,鬆開神容的手,連忙也往門帘而去。


  眼前幾人都去了。


  下一刻,裡面傳出了楊郡君撕心裂肺的哭聲:「宗兒……」


  神容像是被這一聲哭喊驚醒了,走回裡間門口,手指捏著門帘,終於又揭開,慢慢走進去。


  床前站著紋絲不動的幾人。


  楊郡君跪在床前,往前撲在躺著的男人身上,早已泣不成聲:「宗兒,你睜眼看看,睜眼看看我們啊,四年了,為娘終於能來看你了……」


  山昭在旁低著頭嗚咽:「大哥……」


  床尾站著山上護軍,直身垂眼,看著床上的兒子,如一株枯松,不言不語。


  神容看著他們,胸口一點一點起伏,越來越劇烈,想叫他們都別哭了,人還沒死,哭什麼?

  啟開唇,卻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知多久,山上護軍伸手去扶楊郡君,卻被她推開,她只撲在兒子身上,聲嘶力竭,再不復平日山家主母的莊重:「起來啊宗兒,讓為娘替你!你起來,有什麼不能說的苦都讓為娘替你受吧……」


  神容想起來了,她剛才要去幹什麼?對,要去找大夫。


  她轉頭出去,腳步飛快。


  到了門外,卻被東來及時攔住,他垂下眼帘,低低道:「少主,城中能找來的大夫都已找了。」


  她臉上已無血色,東來必須阻攔。


  神容冷著臉:「讓開。」


  胡十一忍不住跑到跟前:「難道頭兒他……」眼眶瞬間紅了。


  「他什麼?」神容喉間乾澀,如有鈍刀在割,聽見楊郡君痛徹心扉的哭聲,冷冷說:「他分明還沒咽氣,幽州這麼大竟連個有用的大夫都沒有,不過如此!沒有就去檀州找,再沒有就去河東,去洛陽,去長安!」


  她往外走,去尋自己的馬。


  身後有人走了出來。


  那群鐵騎長忽而退後了幾步,站直了,皆面朝著那人,沉肅而立。


  那是山上護軍,懷裡扶著已經暈去的楊郡君。


  兩名山家隨從立即上前,左右攙扶住她去安置。


  在場的人都沉默無言。


  山上護軍一一看過在場每個人的臉,朝神容走了過去。


  神容沒留意,她一心急著去尋醫,身邊始終緊跟著東來,剛剛一手牽住韁繩,轉身就被人攔住了。


  山上護軍站在她面前,聲音沉啞:「別奔波了神容,你臉色不好,我派人替你去。」


  他揮了下手,跟來的山家軍中有人抱拳,騎上馬走了。


  神容看到真有人去了,才輕喘著鬆開了手。


  「看到他們我便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山上護軍看一眼那邊的一群人,眉壓著,額間擠出深深川字:「沒想到他真把他們帶回來了。」


  神容看向他:「那些都是他的盧龍軍。」


  「我知道,」山上護軍點點頭,看著她,眉宇間一片濃重的滄桑,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你們的事我也聽說了。我有些話與你說,如今他已到這個地步,或許是時候讓你知曉一切了。」


  神容心往下墜,輕輕合住唇。


  ……


  黃昏已重,夜又將至。隔壁屋裡,山上護軍直到此時才終於將要說的話說完。


  起身離去前,他鄭重說:「當年的事叫你受委屈了,是我山家對不住長孫家。」


  神容看著他離開了,竟然什麼心緒也沒有,從門裡出去,往隔壁走。


  門口依然站著那群人,不知道他們就這樣等了多久。


  神容從他們面前經過,沒有看他們,直直走入屋中。


  忽聞兩聲急促腳步響,軍醫又奔入了裡間。


  廣源在裡間門口抬起臉,滿眼淚水:「夫人……」


  神容心口忽如重撞,快步走過去,掀簾而入。


  山家的人還在裡面站著,除了楊郡君。


  「好了,別再折騰他了。」山上護軍站在床邊,聲音似無比疲憊。


  軍醫站在床頭,一根一根拔去床上人身上的銀針。


  神容瞬間手腳冰涼。


  這裡加了一盞一盞的燈火,透亮照著這一方空間,如在白晝。


  可床上的人始終躺在一層深深的陰影里。


  軍醫腳步沉慢地退了出去。


  山上護軍沉默地站了一瞬,吩咐身旁:「去把東西取來。」


  山昭抹了眼,出去時腳步都在踉蹌。


  山上護軍看著床上的山宗:「我本是來替你做證詞的,現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你以往的東西我帶來了,現在就拿來給你。」


  山昭回來了,雙手托著疊得齊齊整整的一捧玄布。


  山上護軍轉身,兩手拿了,振臂一展,緩緩蓋在山宗傷痕纍纍的身上。


  赫然一面玄色旗幡,上面醒目的兩個赤金大字:盧龍。


  他俯身,聲已哽咽:「我曾在你離家時怒斥過你,卻也知道,不論走多遠,你永是我山家最優秀的兒郎。」


  山昭嗚咽出聲,垂頭跪下。


  旁邊兩個兄弟也一併跪了下來。


  胡十一忽然一頭闖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眼中一紅就跪了下來:「頭兒……」


  身側人影輕動,神容往床邊走近兩步,輕輕說:「他還在,你們這是做什麼?」


  胡十一抬頭看見她出神的側臉,黝黑的臉上已止不住淚水橫流:「頭兒留了話給你,說如果他自己沒法開口,就由我轉達。」


  山上護軍轉頭看神容,喉間哽著,點頭:「那我就把他留給你了。」


  說完拉起山昭往外走去,腳步沉重。


  其他人都出去了。


  神容站著沒動,看著床上的人。胡十一拿袖口蹭了蹭眼,強忍著道:「頭兒其實一直算著日子,不是有心錯過去見你,他就連身後事都交代好了……」


  那晚在林間躲避時,山宗後來叫住他說:「還有兩句。」


  胡十一蹲回去,就被他交代了要替盧龍軍轉呈書函之事。


  山宗後來說:「若真有這種時候,那我一定也快不行了。你替我告訴她,我本打算獨自走這條路,只與她再逢后,有了私心。」


  胡十一道:「頭兒你這話說的,不是你以前罵我不要隨便說死嗎?就是死咱也不能死在這關外啊!」


  山宗扶著刀笑了:「當然,就是有一口氣我也會活下去,我是說如果。」他的笑沒了,「你得告訴她,她是我的私心,絕不是我會隨意棄之不顧的,答應過她的事,就是有一絲可能我也會做到。」


  胡十一這才點頭:「好。」


  山宗最後起身前轉頭朝關內望了一眼,忽說:「若我哪一日真死了,就將我葬在望薊山裡吧,居北朝西。」


  胡十一當時只覺不解:「為啥?」


  「讓我永鎮幽州,西望長安。」他笑了聲:「為叫她知道,永遠有座山在這裡等她。」


  ……


  神容在床邊坐下時,胡十一出去了。


  大概徹底入了夜,周圍靜得出奇。


  她看著身上蓋著盧龍軍旗的男人。


  「你不要以為聽你父親說了以往的事,我就會心疼你了。也不要以為叫胡十一轉達了那番話,我就原諒你了。」她低低說:「我不會饒過你的。」


  床上的人側臉浸在燭火里,鼻樑和側臉都描了道昏黃的邊。


  她頭往下低,靠近他耳邊:「這回我真去找個比你好的人嫁了,反正你也沒法再追來了。」


  他依然不動,深邃的眼緊闔,薄唇抿成一線。


  「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薊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我以後都不會再去那山裡了,也再也不來幽州了。」她貼近去看他的臉。


  「我一點都不傷心,一點都不……」


  他的臉有些模糊了,有什麼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的盧龍軍旗上,暈開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水跡。


  神容低著頭,觸到他的鼻尖,喉中堵著,許久,才顫著聲輕輕罵出來:「壞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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