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外面,東來和紫瑞帶著護衛們在路邊等了片刻,才見城下遮擋了視線的守軍散開。
隨後一個兵卒小跑來傳話,讓他們先行回官舍安置。
東來就明白了,料想少主會被山使親自送回去,於是叫上紫瑞,一同先行趕往官舍。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山宗就和神容一起出來了。
「怎麼是騎馬來的?」山宗看一眼她那匹馬。
神容手裡拿著帷帽,擱在馬背上,瞄他一眼:「幽州最近一定不太平,我已猜到了,原想著若是遇上什麼險情,便立即調頭就走的,自然要騎馬了。」
山宗被她那滿不在乎的口氣弄得勾唇:「是么,那你倒還提早來了。」
神容又瞄他,低低反駁:「那不過是因為路上順暢,走得快罷了。」
就沒個不嘴硬的時候。山宗好笑地盯著她白生生的臉,簡直想象不出她服軟是個什麼模樣,口中一帶而過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不是大事,差不多都解決了。」
正打算帶她走,自大街方向跑來一個兵至跟前稟報,說趙刺史正在前面等著。
山宗看一眼神容,朝街上歪一下頭:「走吧。」
比起城外空無一人的戒備之態,幽州城裡卻是一如既往,毫無變化。
趙進鐮如常自官署趕來城下探視時,正遇上入城的趙扶眉,聽聞她是和長孫家貴女一同來的,便臨街入酒肆安排,差人去將神容和山宗一併請來,算是感謝神容這一路對趙扶眉的照顧。
趙扶眉坐在臨窗的桌邊,身旁就擱著自己帶來的包袱,抬頭看窗外時,恰見山宗與神容一同而來。
他還是如以往一般,胡服利落,護臂護腰緊束得一絲不苟,只這般在大街上走著也是一身的隨性,卻又無人敢接近。
離他近的只有神容。
趙扶眉多看了幾眼,發現其實是他走得離神容近,甚至彼此的衣擺好幾次都輕擦而過。
臨進門時,他一隻手在神容腰后帶了一下,若不是一直看著,幾乎不會發現他這細微的舉動。
「扶眉,」趙進鐮穿著便服,擰眉在對面坐下,壓低聲問:「你好端端的怎會一個人回幽州來?可是與周鎮將有關?」
趙扶眉還未答話,神容已經到跟前了,目光正往這邊看來。
「女郎到了。」趙進鐮笑著起身:「恰好遇上也巧了,在此為你和扶眉接風洗塵,也好叫崇君來一併好好歇歇,他近來委實辛苦。」
山宗正好走近,撞上神容轉頭看來的目光,提了提嘴角:「這可不是我叫他說的。」
神容看著他泛青的下巴,心想這就是他說的不是大事?
「自然不是你叫我說的,我說的是實情。」趙進鐮打趣道,先請神容入座,又看看山宗:「趁此時都有閑暇,我與崇君再安排一些防務。」
山宗目光從神容身上收回,點個頭,先往外走。
桌旁的趙扶眉早已站起來,看了看二人,他們之間那顯而易見的親昵,不可能看不出來。
神容看山宗出去了,在桌邊落座。
趙扶眉跟著坐下:「想必女郎與山使一定是重修舊好了。」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
她笑道:「我也是猜的罷了。」
神容不答反問:「你自己呢,獨自回來,是與周鎮將生了不快?」
剛才進門時就聽見趙進鐮問的話了。原本這一路都沒提起過這個,只因是她自己的私事,如今是不想被她問起自己的事,才幹脆提出來,好將她的話塞回去。
趙扶眉還真如被堵住了一般,頓了頓才重新露了笑,點點頭:「我與夫君近來是有些小事不痛快,沒什麼。」
神容堵回了她的話,便不再往下說了,卻忽而瞄見她搭在桌沿的一隻手,手背上凝著塊淤青,不禁就蹙了眉:「怎麼,他竟動手打你了?」
趙扶眉一愣,順著她目光看到自己手背,明白過來,忙道:「沒有,女郎誤會了,這是我不會騎馬,不慎磕傷的,夫君還不至於是那等粗陋蠻夫。」
神容畢竟被周均得罪過,覺得他行事總是陰陽怪氣,一幅別人欠了他的模樣,若不解釋,還真覺得那就是他一氣之下能做得出來的。
看趙扶眉不像說假,她才沒說什麼,緊接著卻又聽趙扶眉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他罷了……」
她眼神又看過去,忽就有些明白了:「因為他是么?」
他是山宗,彼此心照不宣。
趙扶眉似想開口,臉上都堆出笑來了,最終卻又默然。
自從上次在鎮將府招待神容返京一行的宴席上,被周均當面挑明了她婚前與山宗道別的事,他們之間便有了嫌隙。
她後來說過,山宗對她有過救命之恩。
但周均只是冷笑:「他對你是救命之恩,你對他就全無別的了?」
趙扶眉無言,那是他的仇人,在他眼裡卻成了自己妻子心頭所念,如何能輕易理清,這縫隙自是很難磨平。
神容見她模樣就知道自己說對了,手指百無聊賴般撫著自己的衣擺。
趙扶眉對山宗的心思早就知道了,以往從沒當回事,現在依然不覺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可心底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臉色淡淡地轉過頭去。
山宗就在視野里走了回來,身旁是剛與他談完公務的趙進鐮。
僕人們跟進來伺候,酒菜也陸續送入。
他走過來,與趙進鐮坐在旁桌,朝她身上看來。
一旁的趙扶眉抬了下頭,到此時才向山宗見禮:「山使。」
山宗只一點頭,看著神容,見她一言不發,低聲問:「怎麼?」
神容眼神動了動:「沒什麼。」
……
官舍里好一通準備。
廣源看見東來和紫瑞帶著長孫家的護衛又來了,就知道是誰到了,領著下人們忙前忙后,分外盡心。
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聽見大門外面有馬蹄聲至。
廣源站在院角,悄悄伸頭看了一眼,只見郎君與貴人一前一後進了門,與他所想的一樣,心滿意足,特地沒有打擾,遠遠走開了。
山宗推開客房的門,他近來守城偶爾會回官舍留宿,就住這裡。
神容站在門口:「你方才是提前走的?」
那頓由趙進鐮做東的接風很快就結束了,山宗後來並沒有坐多久,就找了理由出來了。
「你不也並不想留,不走做什麼?」他懶洋洋地笑著進了門,回頭看她:「有事不高興?」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神容淡淡說。「那就得問你了,你有什麼不高興的?」山宗一雙眼牢盯著她。
神容不看他,有心不去想心底那點情緒,正好看了眼他所在的屋子,下意識問:「你最近都住這裡?」
山宗嗯一聲,似笑非笑:「不然我該住哪裡?」
他只住客房,那間主屋倒是沒再去過,這麼問倒像是提醒了在那裡使過的壞。
神容頓時掃他一眼,抬手捋過耳邊髮絲,覺得他現在也是在藉機使壞,輕哼一聲:「你就該住這裡。」
說著忽而看見屋中桌上,頓一下:「那是什麼?」
山宗看過去,是廣源放在那裡的幾包傷葯。
神容已經走進來,看清楚了,又看到他臉上:「你受傷了?」
山宗無所謂地笑笑:「都已經快好了,胡十一卻是躺了快半月了。」
神容將信將疑,目光從上到下地看他,看不出傷在何處。
山宗被她這目光看著,腳下一動,就靠近了。
她眼中清亮,眼角微挑,目光在他身上流轉時,如牽如扯。
「少主,」外面忽而傳來東來低低的聲音:「有信送至。」
神容剛覺出他靠近就聽到這一聲,輕輕轉眼往門外看去,東來不在門邊,大約是有心迴避。
山宗笑一聲:「去看吧。」說著轉身走去了窗邊,嘴邊還掛著笑。
神容看著他那笑,心想叫他這般得意,方才就不該管他有沒有受傷。
走去門外,東來果然站在門側,手裡的信函遞了過來:「剛送到的,聽聞用的八百里加急。」
神容一聽,倒有些重視了,可能是她父親寫來有關應對河洛侯的,所幸河東已經解禁,否則這信豈非要耽擱了。
她拿了信,讓東來退去,當即就拆開看了。
房內窗邊立著木架,托著盛有清水的銅盆。
山宗此時才終於有空閑取了小刀清理了下巴,拿著塊濕布巾擦了臉和手,一邊拆下護腰護臂,走到桌邊,朝門口看去。
神容手中的信剛剛折起,人還在門口。
「趙國公府的信?」他問,有些漫不經心地推開桌上的傷葯,心裡很明白,若非趙國公出於無奈,就憑在長安決絕拒絕他的態度,就不可能再讓她來。
神容看他一眼:「不是,是我二表哥寫來的。」
裴少雍。山宗嘴角扯了一下:「他想幹什麼?」
神容莫名覺出他口氣不好,低頭將信收回袖中,若無其事說:「沒什麼事。」
其實不算沒事,裴少雍在信中寫了猜她是又到了幽州,一定要見她一面。
她不知何事至於要他動用八百里加急送到。真有急事,大可以去找她父親;若是私事,她本就已經有心迴避,也只會當沒事。
心裡想了一番,她再往屋內看,山宗站在桌邊,手上忙著,側臉微低,口中只低低嗯了一聲,並沒有追問,似乎她這麼說了,他也就不當回事了。神容看去他手上,他右臂胡服的衣袖捲起兩道,露著一小節小臂,剛才說話時就在拆手腕上纏著的布帶。
她緩步走過去,心想原來就是傷在這裡。
布帶拆掉,山宗又拿濕布巾擦了擦,臨近手背處有個剛長好的傷疤,果然如他所說,快好了。
往上露著的小臂上,隱約可見一小截烏青斑駁的刺青。
他處理好,看一眼身側接近的身影,把袖口往下拉。
一隻手伸了過來,神容低著頭,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抬起眼看他:「這上面到底紋的是什麼?」
山宗盯著她:「你就不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神容不僅不怕,還繼續往上掀。
指尖若有似無地刮過他的手臂,結實如刻,衣袖一寸寸往上,大片的烏黑盤繞著撞入眼中。
那片斑駁忽而一動,她的手被抓住,山宗貼了上來。
神容往後抵住桌沿,正抓著他那條烏青交錯的右臂,氣息一下急起來:「我還沒看清。」
「是蛟。」他說,聲音低低的,抓著她的手按在那條右臂上,帶著她的手指往上摸。
神容被他抵在桌前,手指摸上去,覺得他臂上似已繃緊,直到衣袖再也無法往上,她的手被他抓著按在靠近肩頭那塊鼓起的臂肌處,呼吸更快,看著那盤繞的青黑紋樣,想問為什麼是蛟,他又近了些。
「膽子這麼大,還想再看哪兒?」他低頭在她眼前,說話時嘴角揚著,眼盯著她,頭輕輕轉了半圈。
就像親她時那樣。
神容耳邊霎時嗡然作響,手上觸碰的臂膀似都熱了,他就是在使壞,壞種到何時都是個壞種!
她咬了咬唇,忽而另一隻手也搭到他身上,隔著胡服,緩緩摸過他另一邊肩頭,挑眉:「你在故意嚇我?」
山宗眼底頃刻幽深,幾乎同時唇就落了下來。
神容卻故意一偏頭,讓到他耳側,低低說:「我偏就什麼都不想看了。」
說完輕輕一掙,自他跟前靈巧地過去,往門外去了。
出了門,還回頭又瞄他一眼,才走了。
山宗一手撐在桌沿,看著她走了,回過頭,不覺低低地笑了笑。
居然被她給耍弄了一回。
他看一眼右臂,上面似還留有她指尖微涼的觸碰,緩緩拉下衣袖,遮住了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