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天青白半亮時,又一波燃著火油的箭矢射了下去,關城下燒灼了一大片,如蟻隱沒的敵影往山林間漸漸退卻。


  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胡十一小跑著回到了礦眼附近,喘著氣報:「頭兒,這波好不容易叫他們撤了!」


  山宗坐在大石上,衣袖捲起,嘴裡叼著根白布帶子,往小臂上纏,裹住了手腕處一截斑駁的刺青后,收了個頭,拉下衣袖:「嗯,還是按我昨夜定好的辦。」


  昨夜他一返回就調整了對策,抵擋關城侵擾時,又下令暫閉幽州城門,從這山裡,到整個往來道上都要洗一遍。


  胡十一心定不少,擦了擦臉:「都已傳令下去了,這群狗玩意兒,這回混進來不少!」


  山宗說:「有飛矢不一定人多,是想叫山裡自亂陣腳,拿關城地圖來。」


  胡十一立刻從懷裡掏出地圖,攤開在他眼前。


  張威從另一頭過來,和胡十一挨著擠在他跟前:「頭兒還有什麼安排?」


  山宗指了個幾個地方:「這幾處出過飛矢,趁天亮帶人去多洗幾遍,把他們的後路封死。」


  張威主動帶隊去辦了。


  胡十一又抹下臉,抹出一道黑灰印子來也渾然不覺,從懷裡摸出紙包的軍糧,剝開,掰下一塊干硬的肉乾遞過去:「頭兒,你這一路趕回來還沒歇過,又受了傷,要不找個軍醫看看,歇上一會兒?」


  山宗接了,掃了眼面前的山:「沒事,守好這座山就行了。」


  胡十一心裡有數,這可是金礦,那長安宮裡頭的聖人現在肯定看重著呢。


  想到長安,倒是難得可以趁現在說幾句閑話了:「頭兒,你這次去長安也就待了幾天吧,都幹什麼了?」


  山宗捏著肉乾,咧起嘴角:「少廢話,沒什麼好說的。」


  目的沒達成,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他咬了口肉乾,想起神容,不知道她聽到他留的話會作何感想,想著想著嘴角就勾得更深了。


  胡十一噤聲,還沒說到金嬌嬌呢,這就不說了,只能看著他神情瞎猜測。


  天光又亮一分,山林間霧氣繚繞。


  坑洞下,那群重犯被陸續押了上來,這時候才被允許出來放風,解決吃喝方便的雜事。


  山宗掃去一眼,鎖鏈聲響,一群人挨個緩行,腳鐐沉重,頭髮又長長了,大多都已到了肩頭。


  只有未申五扭頭朝他這裡看著,雙眼陰沉,左眼白疤扭曲,笑得嘲諷。


  胡十一看到了,忍不住就想去揍他:「這怪物是不是又想找抽,咱們在這裡拼死拼活,他倒跟看好戲似的!」


  未申五居然聽到了,呸一聲,在一叢雜草旁蹲下來:「老子看好戲也是看姓山的!狗東西這回又沒死成,也好,最好他日死在老子手裡。」


  胡十一這下是真忍不住要去動手了,卻見身旁山宗一動,起身抽刀,往那裡去了。


  重犯們三三兩兩散布在附近,忽見他抽了刀,全都不約而同看了過來,人人鎖鏈拉扯,神情戒備。


  一旁兵卒們執鞭嚴守。


  未申五已經綳著渾身做好準備了,一雙眼陰駭地盯著他。


  山宗卻直直從他身旁走過,纏著布帶的手露著一截斑駁烏青,拎著刀,往最遠處蹲著的甲辰三走去。


  他頓時面露狠色:「你想幹什麼?狗日的!有種沖老子來!」


  山宗沒理他,忽然快走幾步,一把按下甲辰三的後頸,刀脫手擲了出去。


  與此同時,一旁已有兩個重犯鎖鏈一響,想要撲過來。


  卻見刀飛去的地方,兩三棵樹外,倒下一個半蹲的身影,披頭散髮。


  兩個兵卒快步過去,拖出那個敵兵,對方臂上綁有小弩,上面飛矢已經搭上弓弦。


  差一步,這飛矢就會正中離得最近的甲辰三。


  山宗大步過去,抽出自己染血的刀,回頭時沉聲下令:「上關城,再擋!」


  胡十一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這群狗賊居然又來了!馬上跟著調人:「跟我走!快!」


  山宗提刀而去時,只掃了一眼未申五,馬靴踏過山間碎石走遠,一個字都沒跟他說。


  甲辰三這才從摔倒的地上爬起來。


  未申五半身抬起,剛才以為他要動甲辰三,差點要過去拚死纏鬥,此時才緩緩蹲回去,盯著他的背影,許久,又怪笑著呸了一聲。


  周圍的其他重犯卻都一聲不吭。


  ……


  長孫信疾奔一夜一天,到了檀州地界。


  他本就在山裡困了多日,體力一空,實在抵不住了,馬也累了,不得不停下整歇。


  周圍是荒無人煙的曠野,身旁的幾個官員下馬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得直喘息,什麼京官儀態也顧不上了。


  跟隨他入山的幾個護衛也一併跟了出來,此時過來了一個扶他下馬。


  長孫信從馬上下來,也只能勉強端著往日風範,整了整衣袍,扶著馬背一聲一聲地喘氣。


  軍所護送的兵卒給幾位官員和護衛分送了軍糧,也給他遞來一份:「請侍郎吃些。」


  長孫信一見就皺眉擺手。


  他被困這麼多天,不知吃多少回這東西了,這麼硬這麼干,哪裡吃得下,再餓也不想碰了。


  那兵只好收回去了。


  長孫信往後看:「後面還有敵兵追著沒有?」


  兵卒抱拳:「侍郎放心,離開幽州地界就甩開了。」


  長孫信心有餘悸,山宗居然說對了,有幾個漏網之魚摸出了山,往幽州城去的方向都有蹤跡,可能是想混進城。


  還好他們走的是反向,離開了幽州。


  忽見遠處一隊人馬從荒蕪的盡頭遙遙而來。


  一個官員站起來,急切問:「那可是官兵?」


  一個軍所兵卒看了看:「是檀州周鎮將的人,大概是巡邏的,若侍郎決定在此處停留,那咱們就返回了。」


  長孫信記起了先前被請去周均府上的事,猶記得那位周鎮將對山宗不滿,大概是不歡迎幽州軍的,也就不奇怪他們說要走了。


  他覺得那日神容當面甩了周均一回臉色也有些尷尬,嫌麻煩,乾脆道:「不在這裡停留了,再往前出了這整個河朔大地,直接去河東便是。」


  他這麼說了,其他官員只好認命般跟著爬上馬背。


  長孫信帶路道:「繞開他們,往那頭有山的地方走。」


  在那隊人馬接近之前,他們便轉了向,往偏僻山嶺而去。


  這條道沒人走過,實在不好走,雜草亂石遍布,混著山林間的荊棘,簡直是他們用馬蹄在開路。


  所幸長孫信身懷山嶺脈絡的知識,還不至於迷路。


  直至天就快黑下,他們才繞過這片山嶺。


  穿過荒野間的林子,正要回到官道上,遠處又有一陣馬蹄聲踏來。


  長孫信這幾日受驚不小,剛聽清那陣馬蹄聲越來越近,只看清共有十來人陣仗,管他是周均的人還是敵賊,第一反應便是打馬回野林子里去。


  外面馬蹄聲停了,卻有一匹快馬獨自沖了進來。


  兵卒和護衛齊齊抽刀防衛,便聽一道女子聲音喊:「慢著!」


  長孫信從馬上一回頭,正對上對方探究的臉,立即往後仰,一臉詫異:「怎麼是你?」


  山英坐在馬上,穿著對襟綉紋胡衣,綁束男子髮髻,正傾身貼近來看他,也很意外:「我方才瞧見林子里閃出來的人像你,還以為瞧錯了,追來一看,竟真是!你怎麼成這幅模樣了?」


  長孫信此時狼狽,月白的袍子沾染了塵灰,玉冠束著的髮髻也亂了,又累又餓,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他自己也有數,攏唇乾咳一聲,故意不答:「你怎會在檀州?」


  山英被岔開了話,忘了追問,坐直了道:「我正是來找你的,長安來了聖令,八百里加急送到的,說要召你回去面聖受賞。河東還未通,便由我山家軍代為傳訊。」


  其實哪裡用得著她親自來,無非是她想藉此機會來悄悄看一眼她大堂哥,山昭想來都沒能來得了。


  長孫信頓時想起了山宗的話,竟被他說了個正著。再一想,忽覺真的過去太久了,一邊往林外拍馬一邊道:「快讓我寫封信回去,最好也給我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山英跟著打馬出去:「現在?」


  「找個地方不就行了。」長孫信很急,怕是家裡現在更著急。


  山英只好道:「那成吧,你這模樣也的確要休整。」說著往後看了看,「對了,你帶著這些人是要去何處?」


  長孫信已經疲累飢餓地不想說話了:「去你那裡,還能去何處。」


  山英覺得不對勁,轉頭北望:「莫不是幽州出什麼事了?」


  長孫信勉強打著精神:「你不是總說你大堂哥天縱英才,有什麼好擔心的。」說完又輕咳一聲。


  本想直說的,念在山宗救了自己一回,他既然說不提幽州情形,那便不提好了。


  ……


  數日後,八百里加急快信從河東出發,送至長安趙國公府。


  神容挽著輕紗披帛,坐在軟榻上,親手拆閱了那封信,又看見他哥哥熟悉的字跡,才算放心。


  她抬頭,將信遞給一旁等著的裴夫人道:「哥哥來信說已到河東,平安無事。」


  裴夫人接過,端莊地笑起來:「那就好。」


  但緊接著,她臉上的笑緩緩隱去,又笑不出來了,反而嘆了口氣,低頭去看長孫信的信:「他是快回來了,卻又要你去這一趟。」


  神容往對面坐著的父親看去。趙國公端著茶盞送到嘴邊,也看她一眼。


  父女二人都想起了那日商量好的事情。


  趙國公終究是要開口的,但對裴夫人說了便是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又是惹來一陣不快了。


  他放下茶盞,起身朝她點個頭,先出了門。


  神容輕輕起身出去,在門外跟上他腳步:「父親,河東雖還未解禁,但既然哥哥已到河東,我也該出發了。」


  趙國公停下,看她一眼:「你既然這麼說,我也不攔你。」


  神容輕聲說:「母親還得靠父親來安撫了。」


  趙國公道:「她聽說了河洛侯的事便知道是事出無奈,也沒辦法。這麼多年都是我安撫過來的,還能有誰安撫得住她?」說著竟笑了。


  神容也忍不住笑了,難得心裡輕鬆,屈了屈膝,轉身回住處。


  走到房門口,她又回憶了下哥哥的來信。


  那封信里只說了他平安地抵達了河東,幽州的事什麼也沒提起。


  紫瑞走了過來,瞄了瞄她,小聲道:「少主是想起山使了?」


  神容回:「誰說的?」


  紫瑞朝她手瞄了一眼。


  神容垂眼,發現自己手裡捏著袖口,袖口邊露了一半那崇字白玉墜。


  她雲淡風輕地塞回去:「準備啟程了。」


  紫瑞一愣,趕緊去通知東來。


  神容將那玉墜往袖口深處塞了塞,撇撇嘴,心想明明是在想幽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罷了。


  ……


  宮廷深處,幽幽殿宇之內,豎著一排一排高大的木架。


  架上收藏宮中舊典,厚厚的竹簡一摞一摞,黃絹一捆一捆,久未有人至,已經多處落了細細的灰塵。


  暗暗的光從窗棱里投入,角落裡,裴少雍悄無聲息地站著,輕輕拂去一卷黃絹上的灰塵。


  據說先帝駕崩后,所有東西都移到了此處,他出入多次,也沒找到有關山宗參與過的戰事記載,卻只找到了這個。


  這一卷收在最深處,似乎合上后就再也沒打開過,如今攤了一段在他眼前。


  他看過去時,瞬間雙目凝固。


  眼前一行豎著的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卻沒有結束,後面還有一句: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下方落有遒勁手書:山宗。


  附帶指印。


  裴少雍搭在卷上的手難以抑制一般,往後展,卻是空白,直到赫然一個紅印跳出。


  帝王御印,旁書硃筆刺目的一個「密」字。


  他大驚失色,手一縮,心神似已懸在喉間,慌忙將黃絹卷了回去,手忙腳亂塞回原位,險些把架上打翻。


  外面傳來腳步聲,他匆匆走了出去。


  一個小內侍在門口遇上他,躬身見禮:「原來是蘭台郎,何故臉色如此蒼白?」


  裴少雍訕訕:「走錯地方了。」


  小內侍笑著給他指了指:「今聖手卷都在這頭呢,那裡頭是存放先帝聖物的地方。」


  「多謝……」


  半個時辰后,裴少雍出宮,騎馬直奔趙國公府。


  一個僕從快步從府門前迎過來:「裴二郎君到了。」


  裴少雍不等從馬背上下來就問:「阿容可在?」


  僕從搭手回:「少主出府去了,近日都不在府中。」


  「去哪裡了?」


  「不知。」


  裴少雍在馬背上坐了會兒,默默皺起眉,轉頭打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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