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有人來敲了門。


  是昨晚那個伺候過的胡人女僕,來替柜上的傳話的,說是貴客的隨從來了。


  山宗這才退開,下了床,臉上那點笑還掛著,手上系著束帶,束得還是那件深黛寬逸的錦袍。


  神容看他一眼:「什麼隨從,那些綠林人不是該走了?」她只想知道東來他們現在何處。


  「你何不自己去看看。」山宗說著,看一眼她身上:「換了衣服再出來。」


  神容看了眼自己身上,這身衣服沒什麼,只是太惹人注意,也太露了。


  ……


  此時客舍的後院里,一群人正在等著。


  那是東來和負責保護神容的十幾個精兵,按照山宗的命令,今日一早趕來這裡會合,都已改頭換面,穿了尋常胡衣,看起來就像一群尋常富貴人家的隨從。


  約莫等了三刻,才終於見到山宗自客房那裡過來了。


  東來抬頭看到他模樣先愣了一下,已經習慣了他胡服烈烈的模樣,忽見他錦衣在身,便不免想起了曾經他與少主剛成婚時的模樣,本想問少主情形如何,也連帶著停頓了一下。


  緊跟著就看到了神容,她就跟在山宗身後,二人似乎是同一間客房裡出來的。東來快走兩步,向她跪下:「少主,是屬下護主不力。」


  神容身上換了身胡衣,簡單地梳了個髮髻,都是客舍那個女僕給她置辦的。此時終於見到他,鬆了口氣:「你們沒事?」


  東來垂著頭:「沒事,只擔心少主。」


  神容不想回顧先前了,雲淡風輕道:「沒什麼,我運氣算好。你們後來如何了?」


  東來看了眼山宗,想起了那日他面色陰沉地趕到那片山嶺下的情形。


  他這十幾個兵其實都是好手,只是當時是顧忌少主身份,不敢任意摟抱施救,稍一耽誤,就被水流卷開了。


  然而他不在乎理由,只看結果,恐怕這些兵回去也要領一回軍法。


  這些東來就不直言了:「也沒什麼,我們只聽命令行事。」


  神容點頭,沒在意,忽而留心到這後院安靜得很,瞄了眼山宗,輕聲說:「我早就想問了,你來得匆忙,哪裡來的那麼多錢財行事?」


  在銷金窟里買了她和杜心奴二人,又住入客舍上方,如同包了這地方一般,左右花銷皆是貴客派頭,又豈會是小數目。


  山宗看她:「你馬上就會知道了。」說著掃一眼那些兵,「人帶出來。」


  東來起了身。


  幾個兵往後,去後面的一間柴房裡扯出幾個被捆綁住的人來,一下推摔到他面前,一陣含混吱嗚聲,因為個個都被塞住了嘴。


  神容一見就冷了眼神,第一個摔過來的便是當日那騙了她的那個婦人,那個可恨的牙婆子。


  婦人見到她就一連地磕頭,口中哼著不清楚的胡語求饒,接著又面朝山宗不停磕頭。


  神容心裡明白了:「原來你用的她的錢。」


  山宗幽幽一笑:「她賣你賺了不少,自己那些髒錢自然也都倒出來了。」


  她冷冷看著那婦人,怪不得,原來這是取惡鎮惡。


  山宗看她一眼:「你想不想出氣?」


  神容意外:「你要讓我出氣?」


  他點頭:「否則我綁他們來做什麼。」


  神容心裡舒暢不少,甚至都笑了一下:「如何出?」


  山宗垂眼看那幾人:「在別人的地頭上不能見血,不過叫他們永遠無法作惡還是可以的。」


  他語氣森森,就好似當初鎮壓那些大獄里那群暴徒時的模樣,神容便明白昨晚那群黑場上的綠林人為何如此懼怕他了。


  半個時辰后,在這無人過問的後院柴房裡,這幾人臉上被刺上當地的刑囚標記,由幾個兵拽出後院,送交給昨夜離去的那群綠林。


  黑場上自然多的是手段讓他們無法再作惡。


  山宗和神容已經返回了房中,準備啟程。


  直到此時,神容才算徹底撇去之前心裡的不痛快,看看身旁坐在桌旁,正用布纏著刀鞘遮掩的山宗,輕聲問:「你不是不出幽州的么?」


  山宗手上不停,掀了掀眼,臉色似沉了幾分:「沒錯,所以出來的只是個崇姓中原富商。」


  她回味過來了:「難怪昨夜那些人喚你崇哥。」


  「崇哥」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山宗有點異樣的感覺,看她一眼,暗暗扯了下嘴角,一邊將手上刀鞘纏好了,塞入大氅中裹好,起身:「走吧。」


  客舍外的那條窄街上,到了白日里才有了往來的人流,皆是路過的行商隊伍。


  那胡人柜上的收了錢,極其熱情,如今見他們要走,又躬著身在門口送客:「貴客放心,車馬乾糧都備好了。」


  如他所言,門口停著輛輕便的馬車,東來坐在車上,陸續跟來的兵都騎上了馬。


  神容出來后看過一遍,登上了車,揭著車簾往外看山宗。


  他站在車外,從錦袍衣袖裡摸出了幾個金幣拋給那柜上的,頓時叫人家一陣鞠躬道謝:「多謝貴客,多謝貴客,望貴客與夫人一路安順。」


  「嗯。」他一手掀衣,登上了馬車。


  神容不禁給他讓了點位置,盯著他:「他叫我什麼?」


  車小,山宗將裹住的刀塞在腳下,屈起長腿,聲一低就出奇地沉:「你要知道在外行走需要個身份,我是中原崇姓富商,你就是隨我出關途中不慎失散的妻子,被惡人拐賣入了風塵之所,如今又被我贖買了回來。」


  神容猜也猜到了,緊挨著他的身轉一下,囁嚅:「誰是你妻子。」


  山宗瞥她側臉,自嘲地笑了笑,確實,最多是前妻。


  外面,東來已將車趕上路。


  這一路是有意隨著商隊走,並不是往關城方向,這是山宗早定好的。


  他下令時並未說緣由,東來只能照辦。


  關外百姓大多牧馬放羊,城鎮極少。


  蒼茫天地黑下時,就如一片黑沉沉的幕布籠蓋四野,只剩頭頂點點星光。


  一片背風的坡地下,天黑后駐紮了幾個圓頂小帳,一群行商的中原人正圍著篝火飲酒吃飯,就見另一行十來人趕了過來。


  那一行人停下,馬車上下來個勁瘦機警的少年,過來問他們能否一起落腳,只要借他們幾個小帳即可,願意付錢。


  都是商人,又都是中原人,自然好說,那幾人皆同意了。少年返回,向車上稟報過,車上便走下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身後跟出個穿著胡衣的年輕女人,只一個側臉也容色絕艷。


  眾人皆借著火光看著。


  篝火直照到車邊,山宗一手在神容腰后一托:「過去。」


  她自然而然就隨著他掌心那點力道邁了腳,往那邊坐著的那幾個中原人走去。


  那邊幾位中原人已經起身,向山宗搭手見禮,請他坐過去交個朋友,又叫他們當中的女眷來招待神容。


  山宗拿開她腰后的手,過去坐下。


  神容被一個年輕婦人請了坐在他們旁邊一叢篝火邊,接了她們遞來的熱湯,看一圈眼前,都是女眷,一個個被關外的風吹得灰頭土臉,可見路途辛苦。


  男人們到底熟得快,旁邊很快就與山宗聊開,都已有人在喚他「崇兄」了。


  神容往那裡瞄去,山宗搭膝而坐,一手端著湯碗,剛低頭飲完一口,薄唇帶笑,錦袍袖口一縷暗紋被火光照出來,隱隱一身清貴。


  沒了凜冽的直刀,褪了胡服馬靴,他此時不在幽州,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竟顯露了一絲世家涵養。


  但很快他們的說笑聲就叫她回了神,她低頭飲湯。


  一個胖乎乎的中原商人看清了神容相貌,忽然問山宗:「敢問尊夫人如何稱呼?我自長安來,曾也見過不少富貴人家,京中顯貴,瞧著略有些面善。」


  神容端著碗,只能裝作沒聽見。


  山宗看她一眼,漆黑的眼裡映著火光,忽而一笑:「內子姓金,名喚嬌嬌。」


  她蹙眉,朝他看去。


  那個中原商人一聽沒聽過這名字,訕笑道:「那看來只是面善。」


  一餐飯用完,交談便結束了。


  大家都要趕路,因而睡得也早,各自在附近的小河裡洗漱過,回去帳中安歇。


  神容躺入一間圓頂小帳里時,篝火已滅。


  沒多久,帳門被掀開,男人的身影矮頭進來,一手系住帳門,一手脫著外袍。


  唰的一聲輕響,外袍落在就地鋪著的氈毯上,正搭在她腿上,她沒動,身旁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已躺下,蓋了胡毯。


  神容睜著眼,眼裡是他仰躺的側臉,昨夜不知不覺睡去,毫不知情,此時才有與他同床共枕的感覺。


  她悄悄翻身,背過去,否則他的肩和腰,都又要勾她回想起那個夢。


  氈毯太小,他又身高腿長,她這一動就如同蹭著他翻了個身。


  頸后忽然一陣熱氣拂過,山宗側卧了過來:「你還沒睡。」


  她心中一動,忽而想起來,他眼力好得很,一定是早發現她睜著眼了,乾脆開口說:「你方才說誰叫嬌嬌?」


  山宗的確進帳就仔細看過她了,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動,挨著她的背:「隨口說的。」


  那是胡十一取的好名,想起就用了。


  四下安靜,除了漸漸清晰的呼嚕聲和夢囈聲,帳中只剩下彼此並不均勻的呼吸聲。


  春日席地而卧還是冷,即使鋪著氈毯還是難耐。


  神容不自覺縮了縮身子。


  一隻手忽然搭在她身上,扣過去,牢牢將她扣在懷裡。是山宗的手,他手掌遮著她的耳,人貼近,低低說:「你知道為何露宿的氈毯都這麼小?」


  她不自覺問:「為何?」


  「就是要這樣睡的,否則冷。」他說,溫熱的呼吸吹在她頸后。


  神容被他牢牢抱著,一動不動,心想他身上的確是熱的。


  山宗說的是實話,等真抱住了她,黑暗裡感受卻深刻許多。


  昨夜她睡著了在身側,並不覺得有什麼,今晚她一直清醒地在身邊,軟軟的身軀全在他懷裡,卻好像意味不同了。


  他身緩緩繃緊,貼著她身軀,似更軟了。


  當初成婚後都沒有共睡過一榻,如今他們卻在關外做著別人眼裡的夫妻。


  他在一片昏暗裡盯著她的發,隨即就又想起她在馬車上的那句話,誰是你妻子,無聲地咧了列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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