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長孫信與神容兄妹倆多年默契不是虛的,紫瑞叫人去報說山家人傳錯了話,他就藉機將裴夫人穩住了。


  裴夫人起初懷疑,但再三問過左右,終是無人見到有山家大郎君的身影出現,便以為是山家人認錯了。


  長孫信這才放心去找神容,在她屋中坐了許久,期間朝屋外看了好幾次,才終於見她進了門。


  「你可是去叮囑姓山的了?」他開口就問,直覺她出去這麼久應該是去見了山宗。


  神容原本去這一趟是帶著這個打算,但也用不著了,緩緩走近說:「他走了。」


  長孫信頓時長鬆口氣,輕拍一下案頭,「那真是太好了,否則我都不能安心去幽州。」他自椅上起身,理一理衣襟,舒心地笑:「剛好與他錯開,我可以準備動身了。」


  說著要走,經過妹妹身邊,又生出點懷疑:「他就這麼走了?就沒與你說什麼?」


  神容看他一眼,想起紙上的字,輕描淡寫地說:「他叫我放心,沒什麼好在意的,說完便走了。」


  走得如此之快,待她出去時,已無任何兵馬蹤跡,迅速地就像是從沒有來過。


  「難得他說句好話,我倒是放心了。」長孫信因為聽說是劉尚書做的護送安排,一直就沒多想:「早走早好,這次是他送你回來,怕說不清,下次他要是敢單獨來試試,可不一定這麼走運了。」


  說完舒坦許多,他出門走了。


  神容在榻上坐下,習慣使然,摸出懷裡的書卷握在手裡,心想他肯定不會再來了。


  否則之前在官驛那間客房裡,他就不會說那番話。


  叫她不慫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否則如何?」她當時問。


  山宗觸過她鼻尖,最後貼在她耳邊,沉聲帶笑:「否則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


  神容握書卷的手指不覺曲了一下,直至此時,都還記著他話里那絲危險的意味。


  ……


  長孫信早就準備著,一旦決定了要動身,不日便可以啟程。


  出發這日長安天已轉寒,風聲陣陣拂過趙國公府的廊前。


  的確叫劉尚書繼續坐鎮幽州不合適了,得趕緊去接手。


  裴夫人因為山家到訪的事好幾日都不太順意,此時兒子要走了,才算將這些拋去身後,臨行前,特地將他留在廳中叮囑了幾句。


  無非是叫他在幽州不要與姓山的小子往來,他們長孫家再也不想理會這等離經叛道、拋妻棄家之人。


  「若非看在礦山重要,豈會對他客氣。」裴夫人坐在榻上低低道。


  長孫信身著厚衣,圍著狐領,乖乖在旁點頭應和,心裡卻在想:在長安還能對他不客氣,要在幽州,就是沒礦山,怕是也有些難。


  畢竟他是幽州軍政之首,在他的地盤上,如何能對他不客氣。


  那個軍痞地頭蛇。


  趙國公在旁負手踱步,沉吟道:「幽州是何等地方,魚龍混雜、關隘要地,多少梟雄起伏,有幾個能撐到底的。那小子能在那裡執掌軍政,確實不簡單。只是他的軍職只在先帝時錄有,這三年如同銷聲匿跡一般,也是古怪。」


  裴夫人擰眉,覺得這話像在誇那小子:「他若簡單當初豈會挑上他,誰知他就是個有眼無珠的。」


  趙國公笑了笑,寬撫她:「好了,莫叫阿容聽見。」


  裴夫人這才不說了,朝長孫信點了點頭。


  長孫信終於解脫,朝父母拜過,出門上路。


  神容的馬車已在府門外等著送行。


  她坐在車中,揭著車簾,看到哥哥出來,會意地說:「一定是叮囑過你一堆話了。」


  長孫信沖她笑了笑,坐上馬背:「哪裡能瞞得過你啊。」


  一路出了城外,直到十里亭處,車馬暫停。


  天上竟飄起了小雪,輕絮一般打著旋飛舞在十里亭的木柱旁。


  神容從車裡下來,走入亭內,從袖中取出早已畫好的礦眼圖遞給長孫信。


  長孫信拿了展開一看就點頭,圖上標記得清清楚楚,哪些地方出過狀況也都一目了然,他這才知道那山裡還有過這些動靜,也多虧有她在。


  那地方更多的其實是她的功勞,這段經歷想必於她也不同一般。


  想到此處,又想起父母那番叮囑,長孫信看了看她,溫和地低語:「你這趟回來了就好生在家歇著吧,也好叫父母放心。在幽州時如何都不要緊,你要出氣還是要叫他服軟,哥哥自然都站在你這頭,但現在家裡已經生疑,最好還是不要跟那邪壞的再有牽扯了。」


  神容看他一眼:「本也不會再有什麼牽扯了。」


  人都走了,還能有什麼牽扯。


  長孫信心想也是,放心地點頭,收了圖。


  正準備出亭上馬,忽有一人騎著快馬噠噠地朝這裡奔了過來。


  長孫家護衛都在亭外守著,見有人到來,皆很防範,卻聽馬上那人在喚:「堂嫂!」


  馬至亭外,下來一個著圓領袍,做男裝打扮的女子,小跑著進了亭中,向神容抱拳:「堂嫂,可算見到你了。」是那日登過趙國公府門的山英,她竟還沒離開長安。


  神容彷彿遇上了另一個山昭,立刻側了側身說:「別這麼叫。」


  論年齡,山宗長她五歲,山英雖是他堂妹,其實比神容還要大一歲,但仍稱呼她堂嫂。


  山家女兒也大多習武,山宗的父親是山英的伯父,山英追隨她伯父習武,因而時常出入山家大宅,與神容熟稔僅次于山昭。


  也不知她騎馬追了多久,此時額上都有細汗,用手背抹了下道:「堂嫂不願聽,我也不能改口,山家上下都仍尊你是山家長媳,你就是山家的未來主母。」


  神容還沒做聲,長孫信已忍不住在旁攏唇乾咳一聲。


  他是聽不下去了。


  山英轉向他,看了兩眼:「是舅哥啊,許久不見。」


  他頓時退半步:「你喚誰舅哥,我可不是你們山家的舅哥!」


  山英出身將門,又常年習武,頗有幾分男子豪氣,對他這話並不在意,又面朝神容道:「伯母去國公府沒見到堂嫂,又思念大堂哥,我只得勸她先回洛陽了。」


  聽說楊郡君回去了,神容倒放心了些,至少不會登門了,也免得她還在長安尋找山宗身影。


  「既如此,你怎會來?」


  山英道:「我還是想見一見你,一直聽著趙國公府動靜,今日才有了機會。」


  神容沖她一笑:「你是想問你大堂哥所在是不是?」


  山英點頭:「是。」


  神容看了眼亭外小雪漫舞的天:「他早走了,算算日子,指不定走出去多遠了。」


  有幾日了?她沒算過。


  「這麼說他那日果然在長安。」山英懊惱地呢喃一句,覺得被騙了,忽而抬頭問:「那你可還會再去見他?」


  神容又想起了官驛里的那番話,還有那句危險的警告,手指輕輕繞著腰間絲絛:「我會與他重逢可不是特地去見他的,我去哪裡全看有沒有去的道理,在我,不在他。」


  山英皺皺眉,聽這話就知道是長孫家的小祖宗的口氣,那好像是不會去了。


  她無奈道:「當初大堂哥和離后離家而去,伯父震怒,之後便卸甲不問世事了,也不准我們去找他,所以直到他這趟回來,我們才知道他一直待在幽州,可還是不能去找他。」


  神容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當初自己攜書而去,也是剛知道這些。


  山宗的父親曾貴為上護軍,竟已卸甲不問世事了,難怪已許久沒有他消息。


  她聽完卻什麼也沒說,走出亭子,去登車了。


  山家的事畢竟跟她也沒太大關係了。


  山英話還沒說完,山家現在上下皆知當初一心和離的堂哥護送著前妻回來了一趟,她堂哥何嘗護過誰啊,焉知這二人是不是有了什麼。


  說不定只有她堂嫂能撬得動她堂哥了。


  她直接追到車旁:「堂嫂。」


  神容收住踩墩的腳,指了指亭內站著的長孫信:「我哥哥倒是要去幽州,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大堂哥的,你不妨找他傳。」


  山英不禁去看長孫信。


  長孫信也朝她看來一眼。


  再一回頭,馬車已經動了,神容就這麼自她眼前走了。


  車駛出去好一段,神容摸出懷裡的錦袋,抽出書卷,手指在卷首的《女則》二字上撫過。


  捲軸處有一角因為之前摔下坑洞,被山石刮到,留了點痕迹,一直褪不去了。


  她又仔細收入錦袋。


  是時候再封上這卷書了。


  ……


  比起長安,千里之外的幽州是寒風卷沙的世界。


  軍所里,胡十一剛從山裡換崗回來,一頭鑽進張威的營房就抱怨:「頭兒什麼時候回來,我天天盼,再不回來這麼多軍務要壓死我了。」


  張威坐在那兒對著火盆擦兵器:「我早算著呢,按照咱們正常行軍的速度,一個來回,還有三五日就該到了。可萬一頭兒想在京中過個冬呢?他都三年沒出過幽州了。」


  胡十一挨過去,伸著手在火上烤:「啥叫在京中過冬,跟金嬌嬌一起過?」


  張威道:「那也有可能。」


  胡十一嘖一聲:「可我聽說那個工部老尚書昨日動身回去了,工部的任務沒了,他還是得回來啊。」


  剛說到這裡,就聽見外面馬嘶之聲。


  胡十一覺得耳熟,起身跑出去,遠遠看見一隊人馬馳了過來,為首的黑衣提刀,一躍下馬。


  「頭兒?」胡十一驚訝地跑過去:「剛算了最少也要三五日你才能回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山宗馬靴染塵,直覆靴面,眼下微帶青灰:「急行軍回來的。」


  剛跟出來的張威咋舌:「急行軍?那豈不是日夜不停?」


  胡十一也愣了,用急行軍也未免太趕了。


  山宗沒說話,大步往營房走。


  這一路披星戴月,沒有停頓,也沒有走去時的路,選了另一條捷徑,直奔回了幽州。


  直到推開營房的門,才算徹底停下。


  胡十一跟進來,接了他的刀擱桌上,看他滿身風塵僕僕,趕緊給他倒杯水端來:「頭兒,這麼急幹什麼?就算工部的任務沒了,你也犯不著如此趕啊。」


  山宗端了一口灌下,喉頭滾動:「遲早都是要回的。」


  胡十一恍然大悟,對了,他要永鎮幽州。


  「出去吧。」山宗把杯子遞給他,走去床邊坐下。


  胡十一知道他需要休息,放下杯子出去,出了門,又回頭扒著門框問了句:「那工部老尚書回去了,是不是長孫家來人接替了?那金嬌嬌往後還來不來了?」


  山宗坐在那裡,忽笑一聲,懶洋洋地伸了下發僵的腿:「不來了。」


  她怎麼還會來,這裡已沒了她再來的理由。


  但他還要永遠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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