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出幽州往長安方向,雖一路放晴,但氣候的確已經入了冬。


  一個小小的暖手爐在懷裡擱著,車裡瀰漫著爐中逸出的淡淡熏香。


  神容在手裡摩挲了一下,揭開門帘朝外望。


  馬車此時正行在山道上,左右兩側皆是護衛的軍所兵馬。


  當中男人黑衣烈馬,一手鬆松地抓著馬韁,刀橫馬背。


  神容車簾半揭,朝後方來路看了一眼,又看他,他三年未出幽州,如今卻早已身在幽州之外了。


  山宗似背後長了眼,忽然回頭:「怎麼?」


  神容與他眼神撞個正著,想了想說:「你三年才出一回幽州,就不用擔心么?」


  他問:「擔心什麼?」


  該安排的他都安排好了,不然也不會在她快走的時候才趕到。


  只不過胡十一和張威此時大概已經累得喊苦連天了。


  神容又想一下:「幽州安防,再比如那些底牢重犯,都不用擔心?」


  「沒事。」山宗語氣依舊篤定:「近來安防無事,那群人我早說過了,他們不會跑。」


  「萬一他們知道你走了,便不管那四個人了呢?」


  「那也要看到我死了,他們才會甘心跑。」


  這一句隨口而出,神容卻不禁將門帘掀開了點:「為何,他們跟你有仇?」


  山宗笑一聲:「沒錯,血海深仇。」


  神容看他神情不羈,語氣也隨意,這話聽來半真半假,不過想起那個未申五處處與他作對,倒的確像是有仇的模樣。


  「少主,到了。」一旁東來忽而出聲提醒。


  神容思緒一停,朝前看,身下馬車已停。


  前方是一座道觀。


  山宗下馬:「走的是捷徑,今晚在這裡落腳。」


  神容看著那道觀:「我認識這裡。」


  他轉頭問:「你來過?」


  她搭著紫瑞的手下車:「來過。」


  他們來時也是走的捷徑,這道觀就是她來的時候住過的那座,怎麼沒來過。


  兵馬進觀,知觀聞訊來迎,看到神容的馬車和一行長孫家隨從就認了出來。


  「原來是貴客再臨,有失遠迎。」知觀一面說著,一面去看那些入了這清凈之地的兵卒。


  道家的都講究個觀相識人,知觀只看到為首的男人眉宇軒昂,卻提刀閑立,凜凜然一股貴氣與戾氣交疊,分不清黑白善惡模樣,與之前那位溫和的長孫侍郎可一天一地。


  原本他想說一句清修之地不好帶刀入內的話,最後到底就沒敢說。


  一番料理過後,天色便不早了。


  神容在善堂用了飯,回房時天已擦黑。


  房內已點亮燈,她進去后看了看,還是她來時住過的那間。


  外面還沒安靜,一下來了太多人,這小小的道觀根本塞不下去,光是安排客房就要頭疼半天。


  神容在屋裡聽見山宗的聲音:「隨意安排一間便是,我沒那麼多講究。」


  隨後知觀回:「是。」


  她往外看,紫瑞正好端著水進來伺候梳洗。


  「少主,知觀打聽了一下您與山使的關係。」她小聲說:「說是怕安排的客房不妥,冒犯了您。」


  神容回味著方才山宗的口吻,無所謂道:「隨意,我也沒那麼多講究,他既身負護送之責,又哪來的什麼冒不冒犯。」


  紫瑞記下她的話,一邊送上擰好的帕子。


  待外面徹底安靜下來,已然入夜。


  神容身在這間房裡時沒什麼,坐在這張床上時也沒什麼,到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卻漸漸生出了不自在。


  她睜開眼,黑暗裡盯著那黑黢黢的帳頂。


  都怪她記性太好,在這熟悉的地方,竟又記起了曾在這裡做過的夢。


  就在這張床上,她夢裡全是那個看不清的男人。


  寬闊的肩,肩峰上搖搖欲墜的汗,汗水似在眼前不斷放大,映出了她燭火里迷濛的臉……


  神容一下坐起,一手按在懷間,壓著亂跳的心口,心想瘋了不成,竟又回想了一遍。


  她赤著腳踩到地上,去桌邊倒了杯水。


  水涼了,喝入喉中涼得不適,她摸摸胳膊,又坐回床上,摸出書卷,想看著分一分神,可一直沒點燈,人拿著書,毫無睡意。


  「破地方,以後再也不來了。」她低低呢喃一句,將書卷收好,穿了鞋,開門出去。


  紫瑞還在外間睡著,絲毫不覺。


  神容出了門,迎頭一陣涼風,沁人心脾,倒叫她方才亂七八糟的思緒散了一散。


  旁邊忽然有兩聲腳步響,是故意點了兩下,仿若提醒。


  神容轉頭,看見月色下男人的身形,貼身的胡服被勾勒出來,寬而直的肩,緊收的腰,腳下身影被拉出斜長的一道。


  「你怎麼在這兒?」她下意識問。


  山宗低低說:「後半夜了,照例該巡一下,你當我護送就是倒頭就睡?」


  她沒做聲。


  「你出來幹什麼?」山宗其實早就聽到裡面動靜了,走來走去的,大半夜的是不用睡覺不成。


  「那房裡睡得不舒服。」神容瞎找了個理由,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怕被人聽見。


  山宗話里有笑:「哪兒不舒服?」


  「做了個噩夢。」


  「什麼噩夢?」


  神容瞄他一眼,又瞄一眼,最後說:「我忘了。」


  山宗心想在山裡落難都沒被嚇著,如今倒被個夢嚇著不敢睡了,看了眼她身上只披了外衫的單薄模樣,卻也沒笑。


  「那要如何,你就在這外面站著?」他一隻手伸出去在旁推了一下,一扇門應聲而開:「你要實在不願睡你那間,就睡這間,五更時我叫東來將你的侍女叫醒來伺候,不會有人知道。否則病倒了才是噩夢,路都上不了,還回什麼長安。」


  神容腳下走近兩步,看那扇門:「這是誰的?」


  「我的,現在不用了。」他頭歪一下,示意她進去:「也沒別的房給你了,除了你那間,就這間是上房。」


  其餘的客房幾乎都是幾人一間的擠著。


  他說完又笑著低語:「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也不知是說她做噩夢的事,還是換房的事。


  神容看了眼那扇門,又看一眼他近在眼前的身影,卻另有一種不自在被勾了出來。


  居然叫她去睡他睡過的床,這算什麼。


  「卑鄙……」她低低說。


  「什麼?」山宗已經聽到了。


  「問什麼,我知道你聽到了。」她輕聲說:「你就是想耍弄我,一邊退避三舍,一邊叫我去睡你的床,回頭指不定還會再來嗆我一回。」


  山宗盯著她,黑暗裡的臉看不出什麼神情。


  有一會兒,他才笑出一聲:「那你倒是別大半夜的站在外面,還叫我瞧見。」他一手握住她胳膊,往回送,「當我沒說,回去。」


  神容猝不及防被他抓到胳膊,才察覺自己身上已被風吹涼,他的手抓住的臂上是滿滿一掌的溫熱。


  她還沒往回走,忽有聲音混著腳步由遠及近而來:「頭兒!」


  山宗反應極快,抓她的那隻手改推為拉,一把拉回來,就近推入眼前的房門。


  門甩上的瞬間,就聽見腳步聲到了門外,一個兵在喚:「頭兒!」


  神容被他扣著按在門背後,他口中若無其事問:「何事?」


  外面報:「有人闖入!是一隊兵馬!」


  神容一愣,又被他手上按緊,半邊肩頭落在他掌中,熱度全覆上來,驅了寒涼,叫她不自覺顫一下,忍住。


  「什麼兵馬?」山宗又問。


  兵卒回:「是此地駐軍,直衝進來,說凡幽州軍過境必查,頭兒是否要下令應對?」


  山宗忽而笑了一聲:「我知道是誰了,先別動手。」


  說完他一手攜著神容往裡去,直推到牆角,那裡設案擺燭,供奉三清。


  地方太小,山宗將她推進去,一手扯下上方搭著的軟帳垂簾。


  神容不知背後靠著哪裡,只覺得整個人都被壓在又窄又小的一角,身前就是他身影,動不了,被他扣著,垂簾一拉,整個人幾乎完全貼在他懷裡,像抱著。


  之前在山腹里也被他抱過,但當時全然想著出去,不像這回,她能清楚地感覺出他抵著她的肩和胸膛有多結實。


  她的手垂在身側,抵著他的腰,手指一動,刮過他腰側,又被他一下貼緊壓住,無法動彈。


  呼吸略急,她胸口起伏,又想起夢境,但夢裡沒有他的氣息,此時周遭全是。


  果然卑鄙。她咬著唇想。


  山宗這一番動作又快又急,完全聽著外面動靜而動,怕她出聲被察覺,根本不給她動彈機會。


  但她此時不動了,他便也不動了。


  她穿的太單薄,襦裙坦領,他眼前就是她頸下大片的雪白。


  那片雪白微微起伏,以他的眼力,在昏暗裡也被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牽扯著她的鼻息,慢慢轉開眼。


  彼此無聲的瞬間,外面亮起火光,有人舉著火把沖了進來,腳步陣陣,這架勢是來了一大群人。


  「領幽州軍的就在這間房裡?」一道聲音問。


  周遭傳出齊整的拔刀聲。


  那道聲音道:「幽州軍自我境內過,居然還要對我方拔刀相向?是想吃罪?」


  門赫然被破開。


  聲響的瞬間,神容看見山宗的臉朝她一轉,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下一瞬,身上一空,幾乎就在有人進門的同時,他就掀簾出去了。


  火光映在門口,沒照進來,神容在垂簾縫隙里剛好能看見門口來人模樣。


  是個年輕男子,瘦高面白,眼睛細長,同樣著武裝胡衣,配的是柄寬刀,掃視四下:「領軍的人在何……」


  話音驟停,他目光落在簾外,臉色一變:「山宗?」


  山宗擋在垂簾前,整一下被壓皺的衣襟,又收緊了綁著的護臂,才看他一眼:「怎麼,頭一天認識我?」


  對方打量著他,火光照出細長的眼,裡面沒有善意:「我接到消息說有幽州軍過我檀州地界,居然是你本人親率,我是看錯了不成,你居然出幽州了?」


  山宗說:「既是我本人親率,還有什麼問題,勞你檀州周鎮將半夜來查?」


  「兵馬過境就該查,何況過的是你幽州軍,我更要查。」對方看著他,回得很冷硬。


  神容透過垂簾縫隙暗暗看著。


  此地屬於檀州,她記得以往幽州還有節度使一職時,下轄九州與兩縣,檀州也是下屬州之一。


  如今沒了節度使,各州分治,也分出了各州軍政。檀州地位不及幽州重要,因而軍政之首隻稱鎮將,不比團練使。


  她覺得這個姓周的將領半夜突襲,如此行為,好像是有意針對幽州軍而來。


  再回味一下,又覺得不是,更像是針對山宗。


  但隨即她就看不分明了,山宗又往簾前擋了一步,遮住了縫隙:「下州鎮將,還沒資格查本使。」


  對方臉色頓時不好,白臉里透出微青:「既然各州分治,這裡不是幽州,在我地界,我就能搜查你所有人,每間房。」


  神容下意識捏住衣角,兵馬莽撞,或許他真做得出來。


  忽聽外面一聲笑,山宗拖過一張胡椅,在簾前一放,衣擺一掀,坐了上去,一手執刀撐地,兩眼盯著他,嘴角始終掛著抹笑:「你可以試試,敢在我這裡搜半寸,我也不介意二州相鬥,在道門之地見血。」


  剛才破門而入的兵手中火把一晃,竟各自後退了半步,因為都知道他從不說空口虛言。


  方圓各州,誰人不知道幽州團練使是怎樣的為人。


  對方臉色幾度變幻,一言不發,似在權衡。


  山宗就這麼撐刀坐著,冷眼相看,與他對峙。


  許久,大概久到火把都快燒去半截火油的時候,他才終於揮手示意左右退出去,看著山宗道:「我的確沒算到來的是你本人,算你有種,為了不讓我搜查,連這種狠話都放了。」


  他環顧左右,又道:「聽聞觀中還有其他貴人在,今日就先到這裡,免得鬧大了難看。」


  說完沉著張臉轉頭走了,邁出門去時手上還緊按著寬刀,憋了一肚子火的模樣。


  左右持火來兵紛紛隨他退出。


  外面的幽州軍防範到此時,這才陸續收刀回列。


  東來在門外緊跟著就道:「山使,少主……」


  「沒事。」山宗及時打斷了他的話。


  這麼大動靜,一定叫全觀都驚動了,只要那房裡紫瑞一醒,必然就會發現他們的少主不見了。


  山宗撐刀起身,朝門外吩咐:「關門,收隊。」


  一名兵卒立即將門關上,外面眾人腳步聲離去,房中又再度暗下。


  垂簾被掀開,山宗走了回去,神容還在暗處站著。


  「那是什麼人?」她問。


  山宗說:「檀州鎮將周均。」


  神容低低哼一聲,心想以後就別叫她再遇見此人,口中又問:「他也跟你有仇?」


  他笑:「沒錯,我仇人很多。」


  神容虛驚一場,看一眼他身影,還想著他方才攔在外面的模樣,本要轉身,發現身前被他堵得嚴嚴實實,才察覺出應該出去了,可又被他擋著進退不得,輕聲說:「讓開。」


  山宗看著她在身前輕動的身影,昏暗裡她聲一低,便有些變了味。


  他聲音也跟著變低:「等著,等外面沒動靜了,我先出去。」


  說完他真靜靜地等了一瞬,臉始終朝著她,直到聽見外面自己的兵卒都歸了隊,腳步已遠,才轉身掀簾出去。


  門拉開,外面又傳出東來的聲音:「少主她……」


  「跟我走。」山宗發了話,頓時外面連最後一點動靜也沒了。


  神容理了理衣裳,這才匆匆出去,拉開門,提著衣擺,直到邁入自己房中都走得很快。


  關上門時又捂了捂心口,她才舒出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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