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神容一直走到了大獄門口,回頭看一眼,山宗和趙進鐮都還沒出來,也不知在耽擱什麼。


  紫瑞卻已急匆匆過來,給她遞了早備好的帕子,生怕那大獄內的污濁沾染了她。


  待她慢慢擦完了雙手,才見趙進鐮和山宗一前一後地出來了。


  「可還有其他牢房能看?」她問。


  趙進鐮臉上掛著勉強的笑,到了跟前說:「這大獄不是常人能待得住的地方,女郎不可久待,挑犯人的事不妨改日再辦,大不了我還是去請令兄來定奪。」


  神容知道他是覺得她一個女子操持這些沒必要,想想對今日所見的那群犯人也不是很滿意,眼往山宗身上瞄:「那就不急在一時了,反正山使已經到了。」


  趙進鐮乾笑,此時只覺尷尬,還有一點後知後覺的無奈,實在不想再夾在這一對分飛的勞燕跟前。


  他轉過身悄悄在山宗跟前低語:「早不告訴我,人我帶來了,你給好生送回去吧。」


  說完回頭,又堆著笑與神容客套一句官署還有事情要忙,神色訕訕地先行走了。


  等他走了,神容看向山宗,這裡只剩他們了。


  「趙刺史走了,你是不是得送我?」這裡可是大獄所在,靠著他們軍所是不遠,可離幽州城還有段距離,她這要求合情合理,剛剛不是還說了要他客氣點呢。


  山宗好笑,伸手牽馬,轉頭看她沒動,問:「難道還要我請你上車?」


  神容一手提衣登車,看似沒什麼,轉過頭時嘴角卻有了絲笑,看他還算客氣,先前那點氣都勉強算消了。


  山宗是獨自來的,連一個兵卒都沒帶。待車上了路,他打馬接近窗格,朝裡面女人的側影看了一眼:「你想挑什麼樣的犯人?」


  神容看出去的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腰身上,他坐在馬背上,緊束的腰身綳得緊實平坦。


  她眼轉開,又轉回來,才想起要回話:「要年輕力壯的,耳聰目明的,應急的反應要有,還要跑不掉的。」


  山宗莫名笑了:「怎麼聽著不像是找犯人。」


  神容眉心一皺:「你消遣我?」


  「沒有。」


  「你分明就是在消遣我。」


  他似笑非笑:「沒有。」


  神容還要再說,覺得嗓子好似有些乾澀,抬手摸了摸喉嚨,低低乾咳一聲。


  外面山宗說:「現在只是嗓子干,再在大獄里待久點,你還會更不舒服。」


  神容摸著喉嚨,澀澀地問:「什麼意思?」


  「你當幽州大獄是什麼地方?」他說:「那四周都壘石而築,底下鋪了幾層的厚厚黃沙,獄卒有時還會特意生火炙烤,或者放風乾吹,長此以往,乾燥無比,進去的人不出三日就得幹得脫一層皮,否則趙進鐮何必勸你早些走。」


  其實趙進鐮帶她去之前已經命人安排了一番,不然還會更難熬。


  就這樣的地方,她這樣的怕是聽都沒聽過,還敢直奔而去,說她膽子大,哪裡冤枉她了。


  他口氣輕描淡寫,如隨口一提,神容卻搓了搓胳膊,皺著眉又低低咳了一聲,心想難怪那柳鶴通枯槁到兩頰都凹陷下去了。


  她想著柳鶴通那憔悴樣,再想想倘若這金礦沒有尋到,或許有朝一日那樣的災禍就會淪落到他們長孫家頭上,愈發地不舒服。


  轉而想起了那底牢的情形,才將那些拋諸腦後:「如此說來,我倒覺得你那底牢里關的人挺不錯了,都那樣了還能逞兇鬥狠呢。」


  山宗看過來:「那些人你都敢想,你還真膽大包天了。」


  神容隔著窗紗看他,扶著脖子挑眉:「怎麼,不還有你在么?你又不是鎮不住他們。」


  「再怎麼說都沒用,入城先去找個地方潤潤喉,然後就回去待著,以後少往那種地方跑。」山宗說完手在窗格上一拍,仿若警示,一錘定音。


  神容微怔,看著他那隻手自眼前抽離,撇撇嘴,奈何嗓中乾澀,只好暫時忍住。


  紫瑞聽到少主在車內數次低低清嗓便留了心。


  很快入了城,她看到路頭邊有家小酒館瞧著沒幾個人,算安靜,趕緊叫停了車,下去問了一聲說是可以賣茶水,又出來請神容進去。


  神容入內坐定,紫瑞很快端著碗茶水過來。


  她剛要去接,聽到山宗說:「去換成清水,喝什麼茶,越喝越干。」


  紫瑞一愣,趕緊又端了那碗茶出去找夥計換了。


  神容看看他,他自門外進來后就近坐了下來,只在門口,不與她同桌,二人之間隔著兩張方木桌的距離。


  紫瑞又換了碗清水來,神容端了,低頭小抿了一口,終於覺得舒坦了一些。


  山宗眼一睨,看見她飲水的模樣。即便覺得難受,她身上的大族儀態也依舊端雅十足,與他已截然不同。


  轉眼看到酒館柜上的後面走出兩個塗脂抹粉的賣唱女,大約是剛結束了生意,此時停了步在朝他這頭望。


  撞到他視線,二人有些畏懼地齊齊矮身見了個禮:「山使安好。」隨即卻又捋了捋頭髮,相顧怯怯地沖他討好地笑。


  他移開眼,屈起一條腿,閑閑地把玩著橫在懷間的刀鞘。


  神容抿了兩口水,抬眼就看到了那兩個賣唱女的模樣,眼神一飄,又看見山宗那一幅無所謂的架勢。


  酒館里的夥計此時方看到他,忙不迭地過來向他見禮,他擺了下手,對方又立即退下。


  幽州好似人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


  她端著碗施施然起身,朝他那張桌子走過去。


  山宗看著她在自己右手側坐下來,還沒說什麼,聽到她低低問:「那樣的招你喜歡么?」


  她眼珠朝那頭一動,那兩個賣唱女見到她坐到山宗身旁來,馬上就出門走了。


  山宗停了玩刀的手,眼帘微垂,看來有些不懷好意:「你問這個做什麼?」


  「隨便問問。」神容手指搭著碗口,真就像隨便問問的樣子,只不過眼神是斜睨過來的。


  他提和離時不是說婚後與她沒有夫妻情意,連相對都覺得勉強,那他喜歡什麼樣的,什麼樣的不叫他覺得勉強?


  「你大可以自己猜。」山宗一笑,坐正:「你水喝完了?喝完就走。」


  神容見他岔開話題,就覺得他是起了壞心,心想當她在乎不成。


  又看了看那隻碗,她喝得慢條斯理,到現在都還剩了許多。


  她忽而眼睛掀起來,低低說:「喝不下了,你要喝么?」


  「你說什麼?」山宗聲音也不自覺壓低,剛問完,就見她端著碗,低下頭,在碗沿抿了一下,放下后,朝他推了過來。


  正對著他的碗口沾了唇脂,描摹出她淡淡的唇印。


  他臉上笑意漸收,坐著巋然不動,朝她臉上看:「你讓我這麼喝?」


  神容對上他黑漆漆的眼,忽又笑起來,說悄悄話般道:「堂堂團練使,怎能喝我喝過的水,我是打趣的。」說完手指在碗沿一抹,抹去唇印。


  彷彿一切沒發生過。


  立在櫃檯那邊的紫瑞問了句:「少主還要水嗎?」


  神容站起了身:「不了,走吧。」


  山宗看著她人出去了,才撐刀起身,覺得她方才那舉動簡直是一出欲擒故縱。


  以往夫妻半年,寥寥幾次相見,還真沒發現她有這麼多花招。


  一路至官舍,二人一在車中,一在馬上,沒再有過言語。


  到了官舍大門前,神容下了車來,轉頭看了一眼,山宗坐在馬上,是在馬車後方跟了一路。


  看到她看過去,他眼神沉沉地笑了一下,仿若識破了她的念頭。


  她轉回頭,心想硬茬一個。輕搓了搓手指,指尖還沾著自己的唇脂。


  忽有幾人快馬而來,神容看了一眼,是大獄里見過的獄卒。


  其中一個低低在山宗跟前稟報了幾句,他便提韁振馬,立即走了。


  ……


  幽州大獄里,在他們離開后不久,柳鶴通就又鬧了。


  這次他是要自盡。


  山宗快馬而至時,他已被獄卒們潑水潑回來,奄奄一息地靠在刑房裡。


  但看到刑房大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他便立馬回了魂,心急地往那頭奔:「山大郎君!山大郎君!你救救我,我與你們山家有舊交啊,你豈能見死不救!」


  他一連嚎了好幾遍,整個刑房裡都回蕩著他不甘的哭嚎。


  山宗就在那兒站著,看了看左右的刑具,眼神都沒給他一個。


  刑房四周通天窗,凜凜大風倒灌,比外面更干,久了還森冷。


  等到柳鶴通已經在那兒再沒聲音嘶喊,只能哆嗦,山宗才開了口:「今日他是不是鬧事了?」


  獄卒一五一十報:「回山使,他當著刺史與那位貴女的面胡謅她是您夫人。」


  山宗隨手扔了剛拿起的一個鐵鉤:「按章辦事,鬧了兩回,該用什麼刑用什麼刑,別叫人死了就行。」


  獄卒應命。


  柳鶴通已經傻眼了,好半天才又想起要乾嚎:「我要翻案!我要呈書聖人!」


  但山宗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刑房實在太過干冽,到了外面,獄卒立即給山宗端來一碗清水,請他用。


  山宗端在手裡,看了一眼,忽而就想到了那個碗口的唇印,低低一笑,一口飲盡,將碗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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