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陽樓
跨過橫在嶺口處的望船河,轎子便入了奈川縣,破爛不堪的奈川縣南郭上,新刷的白油漆油膩膩地粘在古樸的城牆上,顯得非常刺眼。一塊金邊藍框的嶄新牌匾上,用燙金大字寫著“奈川縣”三個大字掛在城門樓上,看起來滑稽極了。
“岐鳳!”從轎子裏探出頭來看了看正南門,月演一皺眉頭,回頭便叫。
“殿下,怎麽了。”岐鳳是羅文鸞的字,聽到公主叫自己,羅文鸞下了馬跑到轎子旁,上氣不接下氣的。
“去,把奈川縣令叫了來。”冷冷地拋下一句話,月演扯著轎子簾坐了回去。不一會兒的功夫,轎子外麵傳來了奈川縣令顫巍巍的聲音:“奈川縣令,臣劉錫群,恭請殿下金安。”
“劉縣令,這南門是你督建的?”坐在轎子裏,月演抱著胳膊,壓著火氣問道。一旁的月安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些什麽。
“回稟殿下,是……是臣親自督建。”
“看來您老人家是不願我回鄉了。”月演陰笑著道,“奈川縣為鬱北諸嶺之屏障,十八嶺城之鎖口,不僅是食邑正門,也是我此番回鄉的首站。你回頭看看,你看看!這像個什麽樣子?如果劉縣令不願月演回鄉就封,今日便就將話明了,我即刻回上京去!”
“殿下,容稟!容稟啊!”聽了這話,劉錫群衝著轎子磕頭如搗蒜。
“講。”一邊扣著手指甲,月演一邊淡淡地。
“殿下,自聽聞得殿下就封,臣等日夜督促工匠,為殿下修葺城郭、置辦一應,全不敢有絲毫馬虎。這奈川縣裏現在張燈結彩、鄙縣萬民就等著為殿下磕頭了。隻是……隻是這正南門,近來一個月淫雨不斷,又適逢山洪澇災,白漆今日刷上,明日又被雨水衝下。城郭年久失修,經不起折騰,已經垮了好幾次,就連……咳咳……就連著金匾,還是臣掏自家的錢買來了。”
“哼,要這麽,我可要感謝你了。”一聲冷笑後,月演撩開簾子,扶著荷的胳膊下了轎子。
“殿下明鑒,臣的無一句假話。”見月演出了轎子,劉錫群以頭搶地道。
繞過匍匐在地上的劉錫群,月演邁步走進了南門。一見月演走進了城樓,站在城樓上的士兵猛力吹了一聲號角,隻見得圍在城門周圍的饑民全都跪倒在地上,霎時間鞋履颯遝之聲不絕於耳,“千歲金安”之呼此起彼伏。月演走進前去,隨手拎了一個民婦的後脖領子將她扽了起來,仔細看了看她麵瘦肌黃的臉。
“沒吃飯吧?”月演抬手掐著她的下巴,低聲道。
“千歲娘娘,吃了、吃了……”那民婦聳著肩道。
“吃了飯還這麽聲?”著,月演抓著她領子的手一鬆,那民婦雙腿一軟,當即跌倒在了地上。在民婦的一旁,兩個孩子想哭又不敢,隻得抱著母親的大腿直揉眼睛。
“再給我大點兒聲!”麵對著匍匐在地上的饑民,月演大喝了一聲,聽了這話,饑民們麵麵相覷了一番,隻得扯著嗓子又喊了一遍。
“我給你撥一百金。”轉身走回南門外,那劉錫群還跪在轎子前,月演來到他麵前,翹著腿坐在了轎子的抬杠上。
“謝殿下賜金。”
“別忙著謝,這奈川南門是我沐邑的正門,現在這副鬼樣子,你不嫌寒磣我還嫌丟人。”月演點了支煙夾在指間,笑著,“剩下的錢,買些糧食,趕快把這幫人給我喂飽了。”
“是、是,謝殿下恩典。奈川萬民,永世不忘……”
“什麽恩典不恩典的,我這可是為了我自個兒。”月演白了一眼,吐了個煙圈道,“我鬱宮的用度,都靠這些人交的租子,把這些人餓死了,誰替我養家?你可不要拿著我的錢買什麽白麵粳米,就弄些糠麩來,量大管飽,隻要餓不死人就是了。”
“是、是,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不過我話可在頭嘍,如果讓我知道你這大門沒修好,錢都先給了他們,那你就等著腦袋搬家吧。”
撂下了句狠話,月演丟了煙頭拍了拍手,叫荷拿了桂花香水在身上噴了噴,又拿著扇子扇去了身上的煙味兒,才進了轎子裏,隻見姐姐月安乖乖坐在轎子裏,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
“姐姐,等久了吧?對不住~”
雙手合十在麵前,月演眯著眼睛做了個鬼臉,轉身一屁股坐在姐姐身邊,“這些個下麵的,真是太不會辦事了,本來回家挺好的一件事,惹得人不痛快。”扯出扇子來給姐姐扇著風,月演氣鼓鼓地抱怨著,“不過姐姐你放心,巡撫大人了,咱家的宮殿裏已經準備好了仆從下人,到時候我親自布置修葺,添置家具,肯定比他們辦事牢靠。”
雙手互攥著放在腿上,月安本來緊張的有些不知所措,看到妹妹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演兒,剛才……你怎麽動了這麽大火氣?發生什麽事兒了?”月安掠了一下耳機的發絲,心翼翼地問道。
“嘻嘻,一件事而已,不提了不提了。”著,月演放下扇子,剛一抬腳,不心碰到了月安隨身帶著的籃子。
“誒?姐姐,這籃子裏是什麽啊?”著,月演捧著籃子放在膝蓋上,輕輕掀開白色的罩布,隻聞得裏麵一股藥味,其中零零散散的,無外是諸如馬齒莧、燈籠草、番瀉、蛇舌等民間慣用的土方藥。
“這些是師傅從山裏摘來的。”月安道,“前幾日正趕上澇災,嶺中許多處民田村社都被衝毀了,像牛坑嶺、壩上縣這幾處,死了傷了的不下百人,我們庵裏晚上煮好了草藥,白便給人送去看病。”
“這樣啊……”看著籃子裏的藥品,月演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忽然抬起了頭來,“稟山縣呢?稟山縣不妨礙吧?”
“不妨礙的。”姐姐笑著,“那裏的和華寺一百多公頃,結結實實地蓋在大平地上。隻是有座挖湖時留下的山,喚作稟山,聽山上蓋滿了亭台樓閣,土地也都被青石板砸嚴實了,即便是遇到雨也沒怎麽的。”
“那便好,那便好。”聽了這話,月演捂著胸脯鬆了口氣。
抬著轎子,眾仆人並鬱州府部衛穿過奈川縣出了北門,沿著奈川河,在東西山嶺之間的山麓徐徐走過。眾人環顧左右,隻見道路兩側,青色的懸崖峭壁如刀砍斧削一般,巍巍然令人心生畏懼。在山麓道上,碎石和低矮的灌木隨處可見,偶爾會有幾座建在路邊河灘上的山村,近前探視卻發現屋內空無一人。
繞過幾道蜿口,黑壓壓的叢林便出現在了兩側。
走在黑林的邊緣,眾人經常能聽到從深林裏傳來的尖銳嘶啼聲,偶爾從路旁鑽出兩人高的巨大猿猴,抱著鹿或者麅子的屍體疾馳在河灘上。有士兵追出去開了幾槍,隻聽到遠處傳來子彈打在草垛上的聲音,而怪物的身影則消失在了雲霧繚繞的山林之中。
繞過奈川嶺,一馬平川的鬱北盆地便展現在了眼前,在四周諸嶺之間,十八座縣城如星羅棋布一般分布在重重疊嶂中的平地之上。一行人過了壩上縣、間度縣,又行了半日,直至黃昏在正巒縣落了腳。
囑咐了仆人去給地藏庵的慧行師傅帶信後,月演攙著月安的胳膊下了轎子,月安出了轎,抬頭一看,眼前便是一座高有三層,兩側抱廈的酒樓,大門兩側各有二十衛兵執戟而立,威風凜凜。
“讓縣令大人破費了。”一邊攙起月安的手往酒樓裏走,月演一邊回過頭去對正巒縣令道。
“千歲這話,真真折煞了微臣。”縣令雙手抱拳,笑嗬嗬地跟在身後,“臣官邸簡陋,待客尚有不便,怎麽敢讓千歲用宴於其中?這雲陽酒樓是本縣最大的酒樓,微臣令人早早包下,布置一新,專等著千歲駕至。”
“真是難為你了,不僅是個能臣,還是個廉臣。”月演笑著,“不像那奈川,扣扣索索的,想起來就掃興。”
“創立新朝,千歲殿下披肝瀝膽,久經倥傯,今蒙恩就封尹省,本應廣置良田美宅,頤性養壽,鬱北諸官衙奉詔侍奉千歲,實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怎敢吝惜金銀?再者,今十九縣所納錢糧賦稅,本來就為伺候千歲,如果為了省下幾個臭錢惹得千歲不悅,那算什麽忠臣孝子,分明是欺世盜名之徒。”
“這話倒是在理。”笑著敷衍了幾句後,月演挽著月安的胳膊入了三層宴廳。在扶著她坐在了珠簾後的的上座後,她自己則隨便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一旁。見此,一眾的官員麵麵相覷了一番,也沒什麽,隻是分頭在下麵落了座。
“演兒,要不……我還是找個其他地方去吧。”拘謹地坐在放著雕花大圈椅的明黃坐墊上,月安雙手放在腿上,一雙拇指緊張地繞了繞去,“這樣的場合,我坐在這兒是不是不太好?”
“這有什麽不好的?你可是我的姐姐!”伸出手來按著月安的雙手,月演笑著道。
眾人落座之後,月演照例和諸官寒暄了一番,酒過三巡,兩列侍女端著一碟碟菜肴走了進來。先上九道果品,爾後每桌傳上八個冷碟、四個鎮菜、八個大件,席間鮮魚嫩羊不斷,炙鹿生膾似水,再配上歌舞曼曼,管弦絲絲,整個宴廳一時間紅雲繚繞,其樂融融,一派塵間樂園之景。
隨便吃了幾口,月演轉過頭去,才發現月安拿著筷子,在菜盤子裏左挑挑右碰碰,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便用筷子夾了一塊肚仁放在月安的銀盤裏道:“姐姐,怎麽了?是吃不慣麽?”
“沒有、沒有,就是……姐姐在廟裏慣吃素的,不太吃肉。”月安含羞笑了笑道。
“來人!”聽了這話,月演扭頭喊了一句,立馬跑來了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
“店裏有沒有給出家人的齋飯?”還沒等掌櫃開口,月演便急著問道。
“齋飯?這……殿下贖罪,草民店中未曾賣過齋菜,隻是果品點心、各類素碟鮮蔬倒有二三十類。”
“一樣樣的全都端上來。”著,月演回過頭去問月安道:“姐姐,還有什麽想吃的?我安排他們去做了來。”
“不用、不用。”一聽自己的一句話就多招來了二三十道菜,月安趕忙手忙腳亂地揮了揮手。看見姐姐有些緊張,月演也沒什麽,隻是笑著撫著姐姐的肩,一時間姐妹兩人倒又不知道聊些什麽。
“演兒,姐姐句話,你可別惱。”月安抬起手摸著月演的手,心翼翼地道,“大災之年,百姓食不果腹,咱們這麽鋪張,你……是不是有些過了?”
“姐姐~瞧你這話的。”月演聽了,笑著把身邊的幾道果品放到了月安的麵前,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災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這有什麽相幹?”
“這……”聽了這話,月安一時間不知道該什麽。
“而且,今可是咱們姐妹重逢的好日子,不好好慶祝一下,將來可是要後悔的。來,我敬姐姐一杯。”著,月演將手中的玉杯隨手丟在地上,轉身從荷手裏接過來一對禦賜的五彩琉璃杯,拿著玉壺都斟滿了酒,一杯遞給姐姐,一杯自徑飲了。見此,月安也不好什麽,隻是吮了一口,便心地將那琉璃杯放在了桌子上。
歡宴之後,月演明顯是醉了,在辭了羅文鸞並正巒縣諸官吏後,月演在月安的攙扶下,歪歪斜斜地上了轎子,隨即往縣衙安排好的官邸去了。
“姐姐~今你吃的開心麽?”打了個臭氣熏的酒嗝,月演紅著臉扇了扇嘴,傻笑著搖著月安的胳膊問道。
“開心,打生下來到如今,還沒有哪比今更開心的。”摟著月演的腰,月安笑著回道,一雙秋水般的明眸帶著笑意,那眼神好似母親看著幼稚的孩子一般。
“那就好、那就……嗝!辣就好……演兒還怕、怕姐姐,吃著不開心來著,嘿嘿嘿。”把腦袋放在月安的肩膀上,月演迷迷糊糊地聲道,“剛才席上,我是不是,惹姐姐生氣了。”
“傻孩子,想什麽呢?”
到了官邸,荷和月安攙扶著月演下了轎子,吃力地走進了大門,在為月安安排了寢閣後,荷與其他侍女一起,攙著東倒西歪的月演也休息去了。
洗漱之後,月安要侍奉自己的侍女先去休息後,轉身吹了蠟燭,便要去安寢,剛要躺下,隻見梳妝台的一旁,銀色的月光透過雕花軒窗,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銀白。
見此,月安淡然一笑,欣然起身往視,透過軒窗,隻見院內池光粼粼,香菊馥鬱,怪石嶙峋,一片暮秋景致。欣賞半刻,遠處忽得傳來月演醉醺醺的大呼叫聲,聽到這聲音,月安笑笑著搖了搖頭,便也沒去管她,隻是倚靠著梳妝台,靜靜地看著、想著。聆聽了一會兒清泉潺潺的聲音,月安漸漸有了些倦意,便在月光下輕輕閉上了眼睛……
“來日告訴你那混賬妹妹!定將她打入無間地獄,再無翻身之日!”。
忽得一下,月安腦海中突然閃過一聲厲喊,嚇得她猛然睜開了眼睛,一時間頭暈目眩,心悸不止。
“看來,我今也是有些醉了。”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月安眉頭微蹙地想著,於是轉身回到塌上,披著毯子,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