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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雙燈

  “姐姐,找了你五六年嘞都麽得尋見你,怎麽擱這和兒呢。”


  月演摟著姐姐的脖子,一邊哭一邊抽著鼻子,家鄉話不自主地從嘴裏蹦了出來。


  哭了一會兒,月演鬆開姐姐的脖子,對著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一雙手緊緊地扯著姐姐的衣袖。


  “演兒,都長這麽大了,姐姐都不敢認了。”抬手摸了摸月演濕漉漉的臉頰,姐姐咬著顫抖的下唇,一雙包含慈愛的眼睛中滿是淚水,“都變得那麽漂亮了。”


  “我可一直都漂亮著呢。”月演雙目含著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姐姐是怎麽認出我的來?”


  “聽千歲殿下要來鬱州,名諱也喚作月演,又千歲家鄉本在鬱州,別人便勸我來見見,看會不會是我家的演兒。”姐姐道,“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


  “來,姐姐,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拉著姐姐的手,月演擤著鼻子揉著眼,蹦蹦跳跳地把她拉進了轎子。


  坐在一搖一晃的轎子裏,姐妹兩個人互相拉著手,一時間不知道些什麽,隻是一邊流淚一邊笑著。


  “所以,你真的成公主了?”過了半晌,姐姐開口問道,“怎麽當上的?”


  “起來丟人,認了個幹爹。”月演笑著,“後來跟著家裏的長兄打下,糊裏糊塗地就受了封。”


  “早就聽平國公的義女丹月演,縱的英睿,曾經還以為隻是重名的,沒成想我家妹妹這麽出息。”


  “姐姐呢?這幾年都是怎麽過來的?父親怎麽樣了。”


  看著妹妹關切的眼神,姐姐的目光沉了下來,輕啟嘴唇正要什麽,但猶豫了一下,便隻歎了口氣。


  月演的姐姐月安,當年在送走了妹妹之後沒多久,便餓的生了病。那時鬱州大旱,餓殍盈野,漫烏鴉之下,壯者或為流民,瘦弱者便孤困山野,悲苦戚戚好似寒風枯葉。月安的父親守在月安床邊,眼見女兒漸漸沒了氣息,到了夜晚,連手腳都已經發涼,便隻當是已經死了,便強壓著哭聲,打算把孩子埋在床底下,以防被其他饑民分吃了屍體。


  那月安躺在床上,眼看父親已經挖出了墓坑,驚懼萬分,想要喊父親,但卻又使不上一分的力氣,無奈之下,她便索性橫下心來,隻等黃土埋頭。這樣一想,頓覺心中一片澄明,悠然間隻覺得身子發輕,迷迷蒙蒙地站起了身子,飄然飛出窗外去了。


  月安的魂魄恍恍惚惚,自徑出了村社,便直往上飛升,升到半空中,忽見東南嶺峰頭上,悠然似有火光,便如風吹雲煙一般往那裏飛。飄之近前,忽覺身子發沉,便穩穩落了下來,憖然近前視探,撥分草木,隻見眼前是一座極盡壯美的宮殿,那宮殿高有萬尺,形同山巒。層層巍峨之間,或有宮燈林林;巍巍簷獸之外,似藏萬塔千樓。月安本是貧苦家的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致,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是呆呆地看著。

  過了半晌,月安放下草木,轉身正要離去,忽聽身後一聲鍾鳴般的吼聲,回頭一看,隻見門前燈下的兩隻青銅獅子跳下了白玉座台,搖擺著腦袋朝自己走了過來。直到月安麵前,一隻獅子欠了身子,開口言道:“可是徐氏女月安?”月安點頭答是,兩隻獅子聽了,便轉頭走了回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又聽見玉佩金鈴搖曳之聲,緊接著傳出一位女子的聲音來道:“徐家姑娘,還不來見我。”


  月安聽了,隻得邁步往宮門走去,走上三十九層台階,乃至宮門前,月安抬頭看去,隻見左右兩個大燈籠掛在紅柱旁:左邊的燈籠發紅,上書一個“暖”字;右側燈籠發白,上書一個“涼”字。在燈籠中間,巍巍懸著一副白底黑邊的巨匾,等身大的篆字古樸威嚴,月安未讀過私塾,不認識太多字,即使是“涼”“暖”二字也是在主人家的湯壺上學到的,便也不去計較。正在看時,猛然間,門分左右,一時間芬芳撲鼻,紅光乍現,暖氣騰騰,喧樂、琴瑟、鍾鼎之聲盈耳不絕。仔細觀看,見得高幾百丈的寬闊廳堂裏,諸層憑欄、前後抱廊,散落著無數狐麵人身,衣裝鮮麗的妖精,它們或站或臥,或行或坐,或三三兩兩勾肩搭背,或一身一盞對影自酌。璀璨晶瑩的龐大水晶燈垂在頭頂上,隨著宮門的乍開微微搖動著。


  “徐家姑娘,你來、你來。”在月安的正前麵,是一座黑色鑲著銀邊的西式大座椅,仔細看過去,隻見有一個梳長發的女子靠在椅子扶手處坐著,正微笑著向她招手。月安捏著裙子,心翼翼地邁過散落在地上的酒盞、銀盤和醉臥地毯上的狐狸,走到了那女子的身前,隻見那女子,長發蜿蜒,一直散落延伸到極遠的去處,一身鬆散的毛皮衣裙黑漆漆的,將她本來就白皙如雪的玉頸和鎖骨襯托得格外動人,清晰分明的麵孔上,優柔的醉暈如同是飄在明月兩側的紅雲,令人如癡如醉,在她的耳際,還別著一朵盛開的紅色鬱金香。


  “吃不吃?”著,那女子醉醺醺地從身邊的狐狸手中接過來兩塊奶油點心,隨手遞給月安,月安見了,趕忙伸手抓了過來,死命地往嘴裏塞,但嚼了兩口,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又全吐了出來。見了這幅場景,那女子“嘻嘻”地笑出了聲來,一雙纖柔的玉手輕捂雙唇,彎彎的眼睛半眯著半睜著。


  “少奶奶,是哪家的媳婦?我怎麽沒見過?”月安咳嗽了兩下,抬頭問道。


  “你問我?”那女子指了指自己,睜大了眼睛詭異地笑了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是認得你哩。那日你隨老娘入廟祭拜,緣何沒有抬眼瞅瞅?”


  見那月安似懂非懂的樣子,那女子又笑著伸出手來,拽著月安的手將她拉到懷裏坐了下來,如母親般慈愛地摸弄了一下月安的臉頰,道:“好妮子,果生得千般菩薩麵相,非你這樣,縱有千萬個波旬王,也得降服。你且回去,來日告訴你那混賬妹妹,且令她早早獻了首級便罷,如若不然,定教打入無間地獄,再無翻身之日。”

  罷,那女子又飲了口酒,輕輕將月安一推,月安腳下一滑,頓覺得身後如萬丈深淵一般,暈眩之間急忙伸手亂抓,一把好似抓住了什麽,睜眼一看,隻見自己躺在父親挖好了的土坑裏,嘴邊身上全是泥土,手上則抓著父親的衣領子。自此之後幾日,那月安腹內總覺得滿滿當當,然不知自己吃了什麽,憶起之前的景象,亦不太記得,隻依稀能想起幾個片段,便隻當是一場糊塗夢罷了。


  過了半月,朝廷賑糧運抵鬱州,父親出門去領糧食,因為多拿了半升被差役毒打了一頓,沒兩的功夫便咽了氣,月安無處投靠,苦悶之際忽然想起夢中東南嶺峰中似有什麽東西,便神差鬼使地往那裏走,直到爬上嶺子,方才看見是一座不大不、一院一殿的古刹,廟裏清幽雅致、山溪潺潺,院門匾上隱隱綽綽寫著“地藏庵”三個字。月安本來腹中饑餓,又爬了半日的山,隻覺得忽地一陣眩暈,直挺挺躺在了院門口。


  再睜眼的時候,已經置身廟內,有個老尼姑正在拿著抹布給她擦額頭。原來大災之年,庵裏麵其他人等都出去化緣,從此再未回來。隻留一個老尼姑看守宅院。那老尼法號慧行,那日出門領賑糧,回來後看到有個十來歲的俊俏姑娘餓昏在門口,便帶回了寺內,一番悉心照顧,才將月安救醒。


  自此之後,月安便留在了地藏庵,白劈柴燒水,晚上煮菜縫衣,閑暇時擦淨佛像,或陪著慧行誦經。老少二人相依為命,情同母女。為了安葬月安父親,慧行拿出了自己積攢多年的銀元買了口薄棺,二人在嶺子裏找了塊幹淨土地把父親埋了。


  “那父親的墳頭呢?快帶我去看看。”聽父親已經去世,月演拉著姐姐的袖子道。


  “前幾年連著下了個把月的陰雨,嶺子裏滑坡不斷,父親的遺骨……”到這裏,月安捂著嘴抽泣了起來,聽了這話,月演也沒什麽,隻是拍了拍月安微微顫抖著的肩膀。


  “姐姐,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都是做妹妹的不好,沒能及時派人尋你。不過你放心,打今兒個開始,一切苦難永遠地完結啦!”擺出一副高興的樣子,月演笑嘻嘻地摟著姐姐的腰道,“子特旨,鬱北十九縣全部劃給妹妹我做頭下私邑,你還記得時候看的那個大宮殿麽?那就是咱們以後的家了。”


  看著姐姐還在抽泣,月演又寬慰道:“姐姐,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從此我便要好好補償你!我要讓你盡享人間的所有榮華富貴,全下最美、最好的東西,我都要送給姐姐,即使姐姐要上的星星,我也給你摘了來。”


  “這妮子,胡什麽呢。”聽了這話,月安止住了抽泣,破顏笑了出來。。


  “姐姐,妮子可沒胡。”月演摟著月安的腰,將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笑嘻嘻地。


  “等我們到了你就知道了,無邊無際的花花世界,從此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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