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藏
眼看著正月一臨近,比集市更熱鬧的,便是全國的諸部各衙門。眼看著皇帝、皇太後已經移駕寒雲園,各省的勸進奏折如雪片一般湧向上京。由禮部、欽監和紀親王牽頭,諸朝臣自冬月初一開始連著上了三次勸進表,但全都被丹敘打了回去。直到皇帝下了三道禪位詔書,丹敘才帶著朝臣,入寒雲園磕頭謝了恩,前前後後算下來,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正月立春那,丹敘率諸臣在上京西郊受禪,定立年號仁承,國號為平。奉遜帝為殷賓侯,永居上京絳雲宮,其餘諸臣,後一一封給官職爵位。
自登基大典一直到七月初一,月演跑前跑後忙得焦頭爛額,正經是一都沒有休息。各部院因為忙著勸進登基的事,諸多預算亂成一團;姑射、苦夷、朝鮮等使臣已經到了上京,月演才發現皇城正南門上還掛著“大殷門”的匾額,隻得派人花了一晚上的功夫臨時刻出了一副匾額,直到邊擦亮才掛了上去。撫領總督傅憲風於二月十五起兵造反,兵威蔓延六省,六月中旬才被胡光成率部擊潰。
“月演,你瘦了。”
那日下朝,諸臣離開了兵部會議室,隻留下丹敘和月演兩個人翻看著軍用地圖。
“那還不是托陛下所賜?”月演扶著案,眼睛都沒抬起一下,“這半年來跑東跑西的,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疼酸疼的。”
“我知道你辛苦,不過眼看著傅憲風就要被平滅了,我看你也可以歇歇了。”
“真的?”抬起頭來看著丹敘,月演激動得雙眼發亮。
“我已經詔令黃瑞元的族弟黃全升任尹澗省巡撫,讓他給把鬱州東麵的二十二個縣全部劃為你的沐邑。禮部已經擬好了章程,下個月初一,我就冊封你為公主。”
聽了這話,月演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一個頭磕在地上:“臣丹月演,叩謝吾皇聖恩。”
“好啦好啦。”拍了拍月演的後背,丹敘笑著示意月演站起身來,“你去給黃全的辦公室打個電話,先期交代一下行程,別興衝衝到了鬱州,到時候沒人伺候。”
八月初一,太液池周邊一片張燈結彩。在旁湖而建含涼殿上,丹敘親授月演詔封公主金冊,並破例賜予龜紐金印,上書篆文“涼國公主之寶”。自日正中時到明月東升,含涼殿上歌舞不斷,粼粼波光之上香影翩翩。
“我本來勸了敘兒,給你封個長公主,也算是對得起你這丫頭。”摟著月演高坐在殿上,太後袁氏慈愛地,“隻是他渾什麽害怕朝臣異議,偏偏不聽。”
“母後,我本來就不是丹家正根兒的子孫,現在憑著太後和哥哥的恩典,得個公主的頭銜,已經算是皇恩不次,阿彌陀佛了,哪裏敢挑挑揀揀的。”撚著自己的發絲躺在袁太後的懷裏,月演笑著。
“你這孩子,不許亂。”袁太後聽了,皺著眉頭努著嘴拍了拍月演的大腿,“什麽正根不正根的,你們倆同出一胎,有什麽不正根的。以後遇了外人,也須這麽。”
“是~”把白色軍服上的紅色綬帶摘下來隨手丟在一邊,月演撒嬌道,“女兒在外人麵前這麽,他們自然要百般應承,隻不過肚子裏想的是什麽,也就未可知了。”
“你這孩子,怎麽也學得和你哥一樣。”袁太後將紅綬帶拿起來,一邊仔細地疊整一邊絮叨著,“總是把別人想的那樣壞。要這樣下去,全下的人都不夠你們兄妹殺的。現在放在鬱州,沒人看著,還不知道你個祖宗要鼓搗出多少亂子。”
看著袁太後眼圈有些發紅,月演撓了撓頭,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母親,我和哥哥已經好了,每年回來三次,您老過大壽的那,我是一定一定要回來的。”
“好、好,還算我沒白疼你。”隨手摸了摸月演的手,袁太後含著淚笑了笑。
“道鬱州,我倒是想起來了。”袁太後擦了擦眼睛,淚眼婆娑地看著滿殿的歌舞翩翩,“當年我還是姑娘的時候聽人過,那個地界還有個法。”
“法?怎麽個法?”
原來,那鬱州府原本叫桓洛,是尹州的轄縣。傳在景朝年間,當地住著一家王姓官宦之家,王家養有一子名叫王貞信,字士端。年不滿二十,生得風姿倜儻,更兼才智聰穎,王家對其期許萬千,總期此子將來能光宗耀祖,得登子之堂。但這貞信自視甚高,乃至於對科考功名全不在乎,終日隻知道飲酒賦詩,自得其樂。
一日,那貞信正在書齋昏睡,迷迷朧朧之間,竟見得有個姑娘站在自家的花圃前,細細地品玩圃裏的鬱金香。那貞信見了,悠悠地站起身來,出了齋門走到那姑娘身邊,在她的後背拱手問禮。聽了,那姑娘轉過頭去,隻見玉腮杏目之下,腰柔如柳,足纖如筍,引得貞信一時瞠目結舌,失魂落魄。細細問之,才知道是家中叔叔的千金,算是自己的堂妹,名喚珍杏。因父親的任地遭了澇災,除了珍杏之外,闔門為洪水卷去,今特來投奔。
自此之後,珍杏便住在家裏,那姑娘自受父母指點,能寫得好詞,平日裏與貞信對賦談詩,文詠辭,情之所至,無日不盡其樂,如此歡樂,一晃便是五年過去。見到二人情投意合至此,家裏人都憂心忡忡,怕兄妹二人做出什麽有壞人倫之事。可巧吏部傳令,著王老爺上京述職,王老爺接令後,便攜著貞信,往京城去了。離去前夜,貞信與珍杏燈下夜談,至傷心處,二人淚眼婆娑。相對無言良久,那貞信從懷裏取出了一粒鬱金香種子交給珍杏,囑咐其好生種在地裏,待到春日花苞吐蕊,他自返鄉。
那時節正是景朝末年,四方旱澇不止,下群賊肆起,其勢氣最大的一股便是成瀘將軍傅張,王老爺攜子剛出尹州,便被傅張命人搶至殷州帳下。那傅張本是愛才的人,早聞王老爺為官清廉,懷古君子之肅風,便強邀王老爺做了帳下書辦。自此王氏父子與家人音信阻隔,不得已隨著大軍東征西討去了。
又五年,傅張攻下京城,定鼎江山,定號曰殷。王氏父子也被誥封官爵,得以榮歸故裏,待回了桓洛,貞信連拜謁母親還未顧得,便忙著四處尋找杏珍,翻遍四房皆不得,方被告知珍杏姑娘因以為自己被匪寇勒去了性命,前年開春投湖死了。貞信聽了,奔至家北的湖邊,隻見湖水已經幹涸,隻留下一片浩渺黃土。
自此之後,那貞信便如丟了魂魄一般,向吏部告辭了官後,他整日坐在那黃土之上,以鋤掘地,如是者十餘年,家裏隻當是這人瘋了,遍尋名醫也無藥可治,隻得由著他去了。
又十年,貞信已將偌大的黃土地掘地數十丈,其土堆在北麵,巍峨如山。一日,貞信如往日般胡亂掘土,忽翻得一塊青石板,掀開之後,隻見裏麵幽幽深深,或有青光,又有白玉石階,直通幽暗,杳杳不知其所之。摸階入內,或行半裏遠,隱約見到有個門,走到前麵,見左右兩石獸猙獰威嚴,另有門左側寫著:
“安煩惱,斷貪欲,隻悲地獄未空”
右側則書:
“盡傍生,摧魔怨,舍此誓不成佛”。
貞信心下疑惑,便按下心來推開門,但見幽幽光處端坐著一位尊者,悠虛縹緲,如隔雲端。貞信見了,趕忙跪在地上,叩拜再三言道:“大殷國吏部廢員王貞信,謹拜世尊。”並將那數年來情緣孽果,一一給尊者,以求尊者引那珍杏一見。
尊者聽了,微笑曰:“善男子,豈不聞:‘諸煩惱係所纏係故,於生死海恒常淪沒。’既是無緣,還不棄了;即離二死海,臨三德岸,不為無大福慧。”
那貞信聽了,又求懇再三,尊者即見,揮手令身邊夜叉去取了人來。半晌,隻聽得一陣鎖鏈踉蹌之聲,忽地從蓮花座後現出個人來,隻見那人白發厲厲,皮爛而骨露,耳側還別著一朵盛開的鬱金香。
那人見了貞信,張著雙臂便要撲過來,駭得王貞信轉身便跑,踉踉蹌蹌奔出了地穴。自此以後,王貞信癡症一掃而除,後請父親托人捐了個知府,此後娶妻生子,安家置業,年八十一時,無疾而終。
“那這法是真的假的?”躺在袁太後懷裏,月演裝作疑惑的樣子問著,心下卻偷偷帶著輕蔑,原本自己便不信那些神佛之類的,但見老太太講的認真,也隻能擺出全神貫注的樣子。
“誰知道去嗬,當年還是個算命先生給我講的,我還沒問仔細呢,那先生就被家裏人哄著出去了,現在想來也是可笑,我們家深宅大院的,他是怎麽溜進來的?不過想來這男人真真是沒個好東西的,色在則愛在,色去則人離,隻是苦了世間多少癡情女子……”
“母後,你們娘兒倆什麽呢?”正著,丹敘從階下走了上來。
“正你呢。”月演見了,起身走下玉階,攙著微醺的丹敘一步步走到了袁太後身邊。。
“母後,時候不早了,我看您還是早些休息去吧。您不是明兒個一早還要送月演出城來的麽?”丹敘站在袁太後身邊,微微彎著腰道。
“也是,皇帝明日要理朝,也快歇了罷。”點了點頭後,袁太後拉著月演的手站了起來,披上外氅,在群臣的一片跪安聲中離了含涼殿。看著袁太後離去的背影,月演鼻子一酸,低著頭摩挲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