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蘇天師
深山,一座道觀隱在層層林葉之間,青石階蜿蜒而下,卻鮮有人跡。
蘇清風走在山徑間,十幾歲的少年披著雪白道袍,袍角繡有鶴羽,少年也如白鶴般秀麗纖長。
秋風微涼,吹落幾片楓葉。蘇清風停下腳步,道:“誰在那裏。”
少年的聲音清如水,他望著一個地方,目光澄澈而平靜。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從林葉裏鑽出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外表上比蘇清風還小幾歲的男孩,穿著舊衣服,渾身髒兮兮的,低著頭不敢說話。
蘇清風看了他幾秒,發現那居然是隻小野鬼。
這種小野鬼一般流落在山林之間,但怎麽也不該來到這裏。
蘇清風回頭望了眼遠處的道觀,道:“你走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小野鬼聞言惶恐地攥緊了衣角,他的手指幹裂脫皮,指縫間皆是斑斑血跡與泥垢。他被追殺了一路,到了這裏卻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追殺他的人阻隔在了外麵。
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小野鬼躊躇地站在原地,他怕蘇清風趕自己,又急又慌,便抬頭可憐兮兮地看著蘇清風,眼中寫滿哀求。
這一抬頭,蘇清風才發現小野鬼雖然身上髒髒的,眼睛卻又黑又亮,像冬日裏映在陽光下的清泉。
不是惡鬼。
蘇清風沉思片刻,走到小野鬼麵前,見小野鬼緊張地攥著自己衣角,便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溫暖,細致又柔和地將小野鬼攥緊的拳頭分開,看見了那傷痕累累的手指。
蘇清風微微皺眉,他知道小野鬼身上肯定還有其他傷,道:“不疼嗎”
小野鬼愣了一下,囁嚅著道:“已經不疼了”
真暖和啊。
他盯著蘇清風的手,那五指纖長白皙,幹淨得像不染煙塵的雪。而他自己的手卻髒兮兮的,沾滿汙垢。
小野鬼忽然生出一種自愧感,卻又舍不得蘇清風掌心的溫度,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暖了。
於是悄悄回握住了蘇清風的手。
就在這時,小野鬼聽見蘇清風又道:“你要不要先和我回去”
這裏設有結界,外人根本無法進入。蘇清風不知道這隻小野鬼為什麽能來到這裏,也許能帶他去問問師父。
聽見蘇清風這句話,小野鬼一下子抬起了頭,眼睛亮晶晶的,道:“我我可以嗎”
蘇清風的師父還在閉關,他帶小野鬼洗了個澡,給他換上新的衣服,讓他先待在自己房間裏。
小野鬼蜷在柔軟的被窩裏,暈乎乎的好像進了天堂。他很多天沒有合過眼了,明明困得冒泡,卻依然要伸出一隻手揪著蘇清風衣角,好像害怕這隻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就什麽都沒有了。
為此蘇清風耐心地安慰他,道:“睡吧,等師父出關了我就帶你去見他。”
小野鬼點點頭,依然執拗地睜眼看著蘇清風。直到困意海浪般一層層湧上來,他終於堅持不住,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從白天睡到了晚上,小野鬼再醒來時,是被獵獵風聲吵醒的。
狂風呼嘯在山林間,明明是晚上,夜空卻被染上大片大片的紅。小野鬼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被蘇清風抱在懷裏,而在他們身後,道觀已經被大火吞噬。
小野鬼一驚,抬頭看向蘇清風。夜色深沉,蘇清風好看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什麽話都沒說,隻是沉默地抱著小野鬼,一步步走下青石階。
漫天的大火中,道觀轟然倒塌,萬千火星飛濺,小野鬼呆呆地望著那團火,想問蘇清風為什麽道觀會被燒毀,他的師父是否平安,但他看著蘇清風的臉,卻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要去新的地方了嗎那會丟下他嗎
小野鬼無聲攥緊衣服,又把臉埋進了蘇清風懷裏。
他一定要緊緊抓住這個人,這樣就不會被丟下了。
數年後。
一棟宅子裏坐著四個人,其中有對夫婦,一個盤核桃的青年,還有一個披著特殊衣袍的年輕人。
“程方士,怎麽樣”夫婦之中,丈夫何慶年焦急道,“是不是這棟房子有問題”
被稱為“程方士”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道:“何先生別急,房子沒有問題,先讓我看看您的女兒吧。”
他是何慶年請來的方士,名叫程澄。雖然年輕,在方術局裏卻已是三星方士了。
何慶年正要應好,保姆卻在這時走來,低聲道:“先生,外麵來了個客人,自稱是您請來的天師。”
程澄聽到這話臉色當即一沉,道:“原來何先生還請了天師局的人,看來我這一趟是多餘了。”
天師局與方術局向來不容水火,何慶年亦知這點,連忙否認道:“沒有沒有,程方士別生氣,我從沒請過什麽天師啊”
“是我是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盤核桃的青年舉了下手,嘿嘿一笑,“大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和大嫂已經請了方士,來之前就在天師局下了委托了。”
何慶年道:“你給我添什麽亂,趕緊把委托推掉”
青年無辜地盤著核桃,道:“人都已經到了,怎麽好推嘛。”
何慶年:“你”
“算了,既然來了,總不能讓那位天師白走一趟吧。”程澄不鹹不淡地開口,“不如請他進來,多一個人也是多一份保險。”他自詡天才,倒想和天師局的人好好較量一下。
“好,就按您說的做。”
既然程澄鬆了口,何慶年便讓保姆將那位天師帶了進來。
沒過多久,被請來的天師走進客廳,他是個清雋好看的年輕男子,身形修長如青鬆鶴立,披著道袍,袍尾繡有鶴羽,蒼白手腕間纏了一圈紅繩,繩扣古樸而簡單。
他的側臉沉靜漂亮,站在那裏的氣質就像林間掠來的一陣清風,令人心曠神怡。
一時間,何家夫婦與青年都麵露驚歎。程澄微微眯起眼睛,一股無形的領域鋪開,這個年輕天師卻隻是安靜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方士與天師經過修煉,自身會攜帶一種“領域”,實力越強領域越強大,這個天師在程澄的領域內沒有任何反應,要麽是他太強,要麽就是他弱到連程澄的領域都感應不到。
程澄選擇了後者。
何慶年道:“請問您的名字是”
“蘇清風,”年輕的天師開口,他的嗓音清雅悅耳,山泉般流淌在客廳裏,格外好聽。“有位何先生給我下了委托,地址是這裏。”
“我,是我,何無辜。”盤核桃的青年笑道,“小哥哥真好看。”
“天師局的人,我也認識幾個。”程澄插嘴道,“你是幾星天師,跟著誰”
他語氣中有輕微的挑刺,蘇清風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隻是剛進入天師局的新人。”
那就是區區一星天師了。
程澄心裏嗤笑,麵上卻不顯,對何慶年道:“不知何先生的女兒現在在哪裏”
何慶年道:“她在臥室,程方士兩位請和我來。”
二樓的臥室裏,何家三歲的小女兒躺在床上,麵色青白,仿若一個死人。
“小茹一個月前身體就逐漸虛弱,去了好幾家醫院都不見好轉,直到上周,她忽然昏迷不醒,變成了這個樣子。”何慶年道,“醫院什麽都檢查不出來,我們就懷疑她是不是惹上了不幹淨的東西。”
程澄道:“除此以外,她還有什麽異樣嗎”
“有,她還會說夢話。”何慶年道,“說夢話的時候聲音會變得很尖利,就像,就像她體內還有一個人。”
話音剛落,床上的小茹就張開了嘴,她雖然閉著眼睛,卻從嘴裏發出了一段又尖又細的笑聲。
何慶年色變:“就是這樣”
那笑聲不是小女孩能發出的,尖利刺耳,配上小茹青白青白的臉,說不出的詭異。
程澄當即咬破指尖,在眉心一抹,他開了眼,視野裏的場景就不一樣了。
小茹的床邊站著一個渾身發青的小孩,那小孩一隻手抓著小茹衣角,同時陰冷冷地盯著程澄。
程澄眉頭一皺,道:“何先生除了女兒之外,是否有過其他孩子”
“有有有,”何慶年趕緊道,“小茹一歲的時候,我夫人曾懷過一個孩子,隻可惜夫人體弱,那孩子沒能保住。”
“那就是了,”程澄道,“那孩子大概是對你們心懷怨恨,化為鬼嬰,纏上了你女兒如果要你女兒平安,就隻能斬殺鬼嬰。”
何慶年對那尚未出生的孩子並沒有太多感情,現在知道它居然要害自己的女兒,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程澄的提議。
“那就請程方士”
“等等,”剛才一直沒說話的蘇清風看著一個地方,忽然開口道,“它沒有作惡。”
程澄瞥了蘇清風一眼,發現不知是不是湊巧,他看的方向居然也是那鬼嬰的位置。
方士是生來既有靈力之人,開了天眼便可視世間之靈,這個天師一沒開眼,二也沒作法,怎麽就能看見那鬼嬰
想到這裏,程澄冷笑一聲,認為這個一星天師就是來故意找他茬的。
“你能看見什麽這鬼嬰分明糾纏不休,再耽擱下去,何先生的女兒就有性命之憂”
蘇清風道:“糾纏不休的不是鬼嬰,而是另有其人。”
他的語氣依然平靜,落在程澄耳邊卻像是故意抬杠,程澄當即擺手道:“既然你有高見,那就不需要我出手了。”
何慶年一聽就急了,他請的本就是程澄,此刻程澄要袖手旁觀,那怎麽行
“這位天師就別來搗亂了,你的酬金我們會照付的”何慶年說著,又懇求程澄道,“程方士,還是請您救我女兒。”
他擺出了態度,蘇清風便不說話了,又站到了一邊。
程澄心裏得意,取出一枚玉石並在兩指間,玉石身上燒起藍色的火,空氣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湧動,連何慶年這樣的普通人都感覺到了。
方士與要刻苦修煉道法的天師不同,他們自身並沒有力量,卻可以利用自己的靈力借靈請靈。隻見程澄一手持玉石,一手指著那鬼嬰,斷喝一聲道:“你作孽良多,還不伏誅”
話音剛落,一股尖銳的嬰兒哭聲響起,那個渾身發青的小孩在床邊現出身影,瞳孔一片漆黑,麵部猙獰而憤怒。
何慶年驚恐道:“這就是鬼嬰”
“正是。”
玉石藍火跳動,卻並未灼燒程澄手掌。他雙手合十,下一秒,一柄利劍從掌心浮起,程澄持劍,一下刺入那鬼嬰心口
與此同時,蘇清風指尖微動,有道光從鬼嬰體內抽出,落在他掌心,變成一枚折起來的小小符紙。
而在其他人的視角中,他們隻能看見程澄一劍刺穿鬼嬰,鬼嬰身體轉眼化為黑煙潰散。
程澄收劍背在身後,道:“鬼嬰已除,何先生可以安心了。”
何慶年快步走到床邊,發現小茹在短短時間內便神色如常,頓時大喜:“多謝程方士”
程澄擺手表示不用,道:“舉手之勞,經此一劫,您女兒之後應該就能順遂無憂”
最後一個字音尚未落下,小茹猛的睜開眼,從她喉間再次爆發出一陣尖笑
這次笑聲和剛才完全不一樣,極度淒厲,幾乎要刺穿耳膜,程澄捂耳,見小茹嘴裏嘔出大股大股黑水,頓覺不好。
她體內竟然還有一個惡鬼
何慶年:“程方士我女兒她”
程澄:“快躲開”
他推開何慶年,隻見黑水黏稠地匯聚成一個人影,裹挾著厲厲陰風猛的向他一撲
程澄立刻提劍格擋,哪知那惡鬼的力量遠超他想象,長劍斷落,他被陰風撞向牆壁,吐出了一口血。
直到這時,程澄的臉色才徹徹底底變了。
那已經不是惡鬼,而是比惡鬼還高一等的“煞”
天師與方士的等級共分七星,煞是四星天師或者方士才能解決的鬼,實力遠在程澄之上。
程澄額上見了冷汗,他沒想到自己居然看走了眼,誤把那鬼嬰當成真正的惡鬼,但現在已經晚了,他根本不可能殺死這隻煞,今天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裏。
那團人形黑影浮在小茹上空,發出桀桀冷笑,再度向程澄撲來。
程澄驚恐地閉上眼,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一股冷意飄來,屋子裏好像忽然下了一場雪,晶瑩雪粒帶來森然寒氣,柔和而冰冷地將煞的邪氣生生鎮住。
程澄打了個寒戰,他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看見了年輕天師的背影。
呼吸間滿是冰冷寒氣,然而房間裏並沒有下雪,外麵甚至是炎炎盛夏,他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蘇清風的“領域”。
這樣浩瀚而猶如實質的領域,就算在他們程家,也隻有師叔一人能勉強做到。
這是一星天師難道天師局裏最弱的也有這樣的實力
程澄整個人都傻了。
蘇清風沒管程澄的目光,他擋在眾人麵前,解下了手腕間的紅繩。
紅繩纏繞在指間,轉瞬化為一柄削薄至極的長劍,劍光清亮如水,一點鋒芒攝魂入骨。
煞在那柄長劍的劍鋒之下控製不住地顫抖,黑影四處逃竄,卻怎麽也衝不出蘇清風的領域。
蘇清風:“你自己死,還是我動手”
他說這話時語氣依然很平和,甚至有點溫柔,不像是要殺人,反而像在和煞聊家常。
煞顫抖得更厲害了,它“嗚嗚”哀鳴,似乎在求饒,然而蘇清風不為所動,隻是安靜地看著它。
時間一點點流逝,煞慢慢低下頭,它大概是認了命,不再反抗。
程澄怕錯過時機,趕緊道:“快趁這個時候殺了它”
話音剛落黑影再度凝聚,陰風陣陣,煞撕開巨嘴,要將床上的小茹一口吞下
蘇清風:“何必呢。”
他的聲音輕輕的,像一聲歎息。霜雪再度降下,程澄打起了哆嗦,房間裏一切未變,卻好像已凝聚成冰。
他聽見煞撕心裂肺的慘叫,清冷劍芒落下的時候,黑影被割裂,猝然潰散。
“”
陰風停息,霜寒也緩緩退去。程澄癱在牆角,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蘇清風將那抹黑煙捏在手裏,隨意塞進了一張符紙中。
“蘇蘇天師。”何慶年顫顫巍巍地扶門走進來,對蘇清風的稱呼已經換了,“惡鬼是不是已經解決了”
蘇清風道:“沒有。”
何慶年倒吸一口涼氣。
還有一隻
蘇清風攤手,掌心躺著一枚折疊整齊的符紙:“你兒子。”
何慶年:“”
符紙裏慢慢溢出黑煙,落地成一個渾身發青的小孩,它麵無表情地與何慶年對視,幾秒後,何慶年試探地喊了一聲“兒子”。
鬼嬰咧嘴,露出森森牙齒,何慶年又被嚇了一跳。
蘇清風輕揉鬼嬰腦袋,道:“如果不是它守在你女兒身邊,你女兒早被那隻煞吞了。”
何慶年這才知曉真相,看著那隻小鬼嬰,眼眶微微地紅了。
“我要帶它去往生,”蘇清風道,“你有什麽話,現在就對它說吧。”
何慶年伸手想去抱鬼嬰,鬼嬰退後一步,抱住了蘇清風的腿。
蘇清風拎著鬼嬰後頸,把它丟到了何慶年那邊。
在何慶年抱著自己小兒子哭的時候,程澄也站了起來,他看著蘇清風,表情複雜,幾次想說些什麽,最後也隻憋出了一句話:“你剛才為什麽不早點動手”
蘇清風原本在將紅繩慢慢纏繞回手腕,聞言頓了一下,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了程澄一眼。
好像在驚訝你怎麽好意思問。
程澄:“”
那邊何慶年已經和小兒子解開心結,鬼嬰再度化為黑煙融入符紙內,何慶年抹著眼淚,親自過來向蘇清風道謝,又送上厚厚酬金。
蘇清風纏好紅繩,收起符紙,本來就要離開,誰知沒走多遠又停下腳步,回頭定定地望著何慶年。
何慶年被蘇清風這目光望得毛毛的,心道是不是蘇天師嫌他的酬金給少了,正想說他可以再加的時候
蘇清風:“給個好評吧。”
何慶年:“”
蘇清風道:“年末要考業績,給好評有獎金呢。”
何慶年:“”
蘇清風:“不給嗎”
他有點遺憾,表麵上說著算了,隨便吧。
實際指尖已經碰上了手腕間的紅繩,分明是個拔劍的動作。
何慶年:“”
“給給給蘇天師放心,一定給您五星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