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散亂的雲朵中,一抹血色夕陽正徐徐下沉。


  一輛外表低調平凡的馬車,緩緩駛出戒備森嚴的宮門。


  少年坐在窗邊,打扮得像個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秦穠華也舍棄了宮中繁麗的裙裝,換上了粉團花紅的襦裙,二人白龍魚服,隻因秦穠華一句“上元節阿姊帶你出宮”的承諾。


  火盆燒得正旺,車內暖意盎然。


  少年自上車後就一直盯著車外,透過薄如蟬翼的一片窗紗,外麵的一切都使他目不轉睛。


  窗紗隨風搖晃,少年一頭長發束在腦後,偶有幾根頑皮的烏黑發絲,隨風飛舞,追逐飄飛的墨紫色發帶。


  秦穠華半躺在軟榻上,手執一冊書本,結綠輕重適中地給她揉捏著半邊肩膀和手臂。


  她頭也不抬,輕聲詢問:“結綠,近來宮裏可有什麽事情發生?”


  “自憐貴妃病倒後,宮裏沒人再搞幺蛾子,都安分著呢,就是……”


  結綠欲言又止,看了眼秦穠華的眼色,又不由自主瞥了眼坐在窗邊的冷麵少年。


  “就是什麽?”秦穠華問。


  結綠湊近秦穠華,在她耳邊低語:“宮人們傳起了流言,九皇子是個啞巴……”


  秦穠華抬眼看向少年,他無動於衷地望著窗外,仿佛毫無所察。


  自除夕夜相遇以來,他始終未發一語。宮中有此流言,也算意料之中。


  “閑言碎語罷了,不必在意。”


  “可……”


  “不必在意。”


  “……結綠知道了。”


  ……


  周府大門,府中諸人皆立於朱紅大門外。


  眾人以身著常服的正五品刑部郎中周肇珂為首,神色各異,目光不住望著青石磚路的盡頭。


  終於,馬蹄聲出現了,眾人引頸翹望,一輛通體烏黑的寬闊馬車在兩匹駿馬的牽引下緩緩而來,駕車的其中一人戴著眼罩,另一人長著一張稚嫩的娃娃臉,隔著老遠就露出樸實憨厚的笑容,二人正是玉京公主身邊的醴泉和烏寶。


  周肇珂認出來人,連忙帶領府中親屬走下石階。


  在眾人的注視中,沉穩大氣的馬車在兩座石獅子中漸漸停下。


  醴泉跳下馬車,放好腳凳,烏寶轉身打開車門。


  玉京公主身邊的心腹宮女結綠跳下車來,向車內伸長手臂。眾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片刻後,一隻凝白的纖手輕輕搭上鬆綠色的衣袖,像鬆頂堆疊的一簇新雪。


  披著銀狐鬥篷的玉京公主踩著腳凳下到地麵,朝眾人微微一笑,豔麗的晚霞如薔薇色的錦緞,鋪滿少女身後整個空。


  在她身後,一個穿著魚尾灰色暗花獅紋綢皮圓領袍的瘦高少年跳下車來。


  周肇珂最先回過神來,上前一步率先行起大禮:

  “微臣周肇珂,參見九皇子,參見玉京公主——”


  有一就有二,周肇珂身後的周家人陸續跪下行起大禮:

  “參見九皇子,參見玉京公主——”


  秦穠華笑著親自扶起周肇珂和其夫人:“外祖父、外祖母請起,諸位請起。”


  周肇珂起身後,神態恭敬,低著頭:“府外風大,微臣已在家中設好清茶薄宴,請九皇子和玉京公主隨微臣入內一敘。”

  在周肇珂的帶領下,一行人步入周府前院,院子麵積不大,布置卻頗費了心。


  假山石橋,回廊紅梅,不知何處,傳來幽幽溪水聲。


  秦穠華配合外祖父母的腳步,特意放慢步速。少年跟在她身旁,神色漠然地看著廊外景色。


  周老夫人幾次用手肘攛掇,周肇珂終於咳了一聲,不自然地問:

  “微臣聽周嬪娘娘前些時日染了風寒,不知現在可好些了嗎?”


  “禦醫看過後,服了幾日湯藥,已經痊愈了。”秦穠華笑道。


  “那便好,那便好……”


  “母妃在宮中時常掛念外祖父母,此次也特意托我帶來幾隻北地進貢的百年老參。現在正是嚴寒的時候,你們二老保重身體,母妃才能安枕而臥。”


  “微臣和老婦謝過周嬪娘娘……”


  一群人中,自然是地位和輩分高的走前麵,地位低和輩分低的,落後麵。


  周府幾個庶出的輩擠不上前排,隻能遠遠落在後麵觀看。


  兩個看上去隻有八九歲的雙生子袖手走在最後,表情幸災樂禍。


  “二哥這是白打扮囉,公主來了以後看都沒看他一眼,虧他還穿上了陳記綢莊的新衣……”


  “他還真以為自己算公主的表哥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姨娘生的,再受寵還不是和我們一樣走在後麵。”


  “慘還是我們五姐慘,不知道聽她娘了什麽鬼話,你看她臉上的胭脂都要比上猴子屁股了!”


  “你看見九皇子的眼睛了嗎?聽那是烏孫皇室的象征……”


  “西市賣葡萄酒的胡娘也和我們眼睛不一樣……看久了還怪好看的……”


  “哎,你……怎麽每次都是玉京公主來,她不是有個雙生弟弟嗎?”


  “噓!我聽過繼給別人了,當周家的外孫哪有當舒家……”


  身後的議論聲斷斷續續傳來,秦穠華尚能做到麵不改色,周肇珂的臉色卻已經青了,周家二公子的笑容掛不住了,五姐直接掩麵跑走。


  周肇珂忍無可忍,拐杖在地上用力一杵,厲聲道:

  “周荼周錦!”


  兩個孩條件反射一哆嗦:“欸!”


  “你們簡直無法無,竟敢妄議皇家,還不跪過來向九皇子和玉京公主請罪!”


  兩個粉雕玉琢的男孩戰戰兢兢走來,垂著腦袋不敢看人,膝蓋一彎正要跪下,秦穠華笑道:“童言無忌,不必了。若我沒記錯,這是叔叔的兒子吧?”


  “正是、正是……”一個穿得花裏胡哨,像隻花孔雀的錦衣男人擠出人群,殷勤拱手:“這兩子調皮慣了,一向口無遮攔,還要多謝公主寬宏大量不予計較……周荼周錦,還不快來給你們穠華表姐問好!”


  兩孩互相看了一眼,行禮道:“公主表姐好……”


  周肇珂的幼子,周嬪的弟弟周莫待急了:“嗐!你們這是……”


  秦穠華笑了:“表姐從宮中正好帶了兩頂一樣的瑪瑙冠出來,一會就讓結綠姐姐拿給你們,好不好?”

  雙生子綻開驚喜的笑容:“好!”


  秦穠華伸手,摸了摸兩童的頭頂,收回手時,視線毫無預兆地和少年的目光撞上了。


  烏黑眼眸流動著晶石般冷銳的光澤,僅僅一刹,眨眼後,他若無其事撇開眼去。


  入席時,一大家子分成了幾桌,有資格和秦穠華二人坐一桌的隻有周肇珂夫婦和周嬪一輩的嫡子,以及幾個專門趕回來做陪客的已婚嫡女。


  家宴上,周肇珂幾次欲言又止,秦穠華知道他想問什麽,卻始終不提。


  周肇珂忽然看到已經放下木箸的秦曜淵,眉頭一皺,關切道:

  “九皇子怎的放箸了?可是吃食不合胃口?”


  “他在宮中吃得也少,外祖父不必介懷。”秦穠華笑道。


  “那他……至今未發一語,可是府中誰人惹他不快?若是老臣有何招待不周,還請九皇子指正,老臣才好改過自新啊……”


  “九皇子不善言辭,在宮中也是如此,外祖父實在不必自責,五皇子這般年紀時,也是一樣麵冷心熱。”


  周肇珂神色一輕:“哦?五皇子幼時也是如此?”


  “確實。”秦穠華笑道:“就連現在,五皇子也常常生孩子氣呢。”


  周肇珂和周老夫人都不由笑了,周老夫人忍不住插嘴道:“五皇子近來可好嗎?”


  “五皇子……”秦穠華微微一笑:“除夕宮宴上見過一麵,遠遠見著,一切都好。”


  ……


  “啊嘁!”


  五皇子一個噴嚏,打醒了站著犯困的內侍馮東。


  馮東趨步上前,彎腰問道:“主子,可要加衣?還是奴婢把這火盆挪近些?”


  “不用。”五皇子揉揉鼻子,打了個哈欠:“這聖人之不止看得人瞌睡,還看得人鼻子癢癢——今日就這樣罷,不看了。”


  “可是德妃娘娘……”


  “今日是上元節,本就該休沐,我偷偷懶,母妃不會什麽的……走,跟我出去溜溜。”


  想起一出是一出,五皇子放了手中經書,起身往外走去。


  馮東急忙跟上:“主子好歹披件厚的,您要是著涼了,奴婢要被剝一層皮呀!”


  一陣雞飛狗跳後,五皇子穿著厚厚的妝花緞貂皮行袍出門了。


  避開舒德妃歇息的正殿後,五皇子悠然自得的走在掛滿明亮燈籠的宮道上。


  “主子,咱們是去哪兒呀?”馮東問。


  “既是上元節,便去春回殿看看吧。”


  “可……”馮東想了想,咽下舒德妃不希望他和春回殿那位走得太近的勸告。


  主子得對,今日是上元節,想必舒德妃知道了,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更何況,主子哪兒是去看周嬪的呢,他分明是……


  五皇子來到春回殿,周嬪的宮人見了他,分外高興地去報,沒過一會,滿麵喜色的周嬪就迎了出來。


  “安兒來了,快坐,快坐……”


  五皇子故作自然地瞥了幾眼,沒見到意料之中的身影。


  “兒臣給周嬪娘娘請安……今日是上元佳節,周嬪娘娘一個人嗎?”

  “五皇子快起。這兒沒有旁人,不必講那些個虛禮。”周嬪急忙扶起五皇子,拉著他到桌前坐下。


  周嬪的心腹宮女留下沏茶,其餘閑雜人等都被屏退。


  周嬪又滿足又欣慰地看著五皇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時忘了他先前的問話,直到五皇子又問一遍,她才如夢初醒,連忙道:

  “是隻我一人,先前你父皇來看過了,留了些宮外的花燈……五皇子可要看看?”


  五皇子裝作不經意地問:“七姐沒來?”


  周嬪笑道:“下午便來過了,帶著九皇子一起來的。現下已經出宮了。”


  “……出宮了?”他頓了頓,臉色已不如先前明朗:“和那人一起?他不是受了重傷嗎?”


  “聽禦醫,日常行動沒有問題,隻是難以習武,具體如何,現在還無法斷言。”周嬪沒看出端倪,笑著:“今夜玉京燈會,我……”


  周嬪還了些什麽,五皇子已無心去聽。


  又呆了一會,他心裏煩得慌,不想麵對渾然不覺的周嬪,尋了個借口便早早離開了。


  他懷著鬱氣,臉色自走出春回殿就一直陰著,馮東不敢勸,心翼翼地跟在身後。


  走到一處空無一人的回廊時,五皇子停下腳步,神色鬱悶地看著廊外無波的池麵。


  他低聲道:“往年的上元節,阿姊都會送來親手做的八寶糯米飯……今年,沒有。”


  “主子,許是去年您不愛甜食,七公主記在心裏,便停了——”馮東。


  “我是不愛甜食,可……”五皇子抬起腳尖踢了踢一旁的石柱,一肚子悶氣讓他聲音越來越:“可是阿姊送的,我哪次沒吃完……”


  “主子……”


  “自從多了個九皇子,阿姊便鮮少再來看我……現在更好,竟帶著那什麽九皇子出宮看燈去了!”他越越氣,拳頭在長袖裏攥得緊緊的:“……她怕是忘了誰才是她真正的弟弟!”


  “主子,七公主前幾日派人來問過您要不要看燈呀……”馮東看著五皇子臉色,試探地:“那時……”


  “她又沒有親自來!況且——隻問過一次罷了!”


  五皇子怒聲道:

  “她莫名其妙弄出一個九皇子,我還沒有消氣,她竟然還敢帶他出宮看燈——我還沒有和阿姊出宮看過燈會呢!他憑什麽?憑什麽?!”


  馮東看他火氣甚大,怕引火燒身,遂低頭喪氣不敢再勸。


  主子的脾氣他也了解,不似六皇子那般喪心病狂,也就是嘴上,等七公主從宮外回來,服個軟倒個歉,幾句軟話後,姐弟倆就又同從前一般親密了。


  要是此時幾句公主的不好,事後落個不好的隻有他這個外人。


  五皇子站在四麵透風的廊下,被冷風吹了一會,氣消了一半。心裏卻還是沉甸甸的,填滿泄去那一半的,是委屈。


  他覺得,阿姊不似從前寵他了。


  是新冒出的九皇子的緣故嗎?


  宮裏空殿那麽多,為何父皇偏偏要讓他和阿姊住在一宮呢?


  他悶頭走著,忽然被一聲陰陽怪氣的招呼叫停。


  “喲,這不是五哥嗎?”

  回廊前方,六皇子被眾人簇擁,如眾星捧月般緩緩走來。


  五皇子自覺晦氣,卻不得不擠出笑臉相迎:“……六弟,真是好巧。”


  “是啊,好巧——上元節,五哥不在延瑞宮陪德妃聊,怎麽還在外麵吹冷風?”


  五皇子勉強笑道:“隨意走走,六弟不是也在外麵散步嗎?”


  “是啊,我剛從瑞曦宮出來——”六皇子拖長聲音,洋洋得意道:“父皇那裏的炭燒得太熱了,我也不想打擾父皇和母妃話,這不,找個借口出來溜達,就正好碰上五哥你了。”


  “那便不打擾六弟了,我先走一步……”


  “哎,等等!”六皇子伸手截住他,笑道:“你可見過九皇子了?你那位好阿姊把他藏得甚嚴,我至今還一麵未見,不知是否和傳言一樣,重傷難愈,落下了殘疾?”


  “我也不知,六弟若有興趣,去梧桐宮探望一二便知了……”


  “七姐的癖好果然奇特,梧桐宮裏不止有瞎子、瘸子、女生男相者,如今又多了個殘廢皇子,實在是我朔明宮一大奇觀……”


  六皇子故意嘲諷,他身後的宮人紛紛配合地大笑起來。


  “主子……”馮東擔憂地拉住麵色鐵青的五皇子袖子,生怕他一個衝動,出什麽節外生枝的話來。


  六皇子身後站著整個穆氏,就連陛下也要避其鋒芒,哪裏是他們如此能惹的呢?

  “五哥也要心,別讓這殘廢皇子搶了親阿姊才好……”


  “……多謝六弟忠告。”


  五皇子掙開馮東,朝笑得不懷好意的六皇子一拱手:


  “我阿姊收留九皇子也是陛下的旨意,陛下知我阿姊心善,所以才將九皇子托她照料。比起阿姊,我看陛下對九皇子關心更多,許是因為,九皇子那雙眼睛,會讓他想起輝嬪娘娘從前的風采吧……”


  六皇子臉上笑意漸漸收斂。


  “五哥還有事,先行一步。祝六弟上元祥瑞……告辭。”


  五皇子帶著馮東離開後,六皇子依然沉著臉站在原地。


  在他身後的數十名宮人,大氣都不敢出,忽然,六皇子轉身一腳踹向身後的圓臉內侍。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宮人們悉數跪倒,麵色慘白。


  六皇子一直踹,踹到腳下的內侍麵目全非,出氣比進氣多,他才氣喘籲籲地收了腳。


  “沒用的東西,滾!”


  一旁的宮人立馬七手八腳把差點沒命的內侍拉開。


  六皇子厭惡地看著濺上血跡的玄雲緞勾藤米珠靴,:

  “……這髒人壞了我一雙好靴,我不想再看見他。”


  宮人們噤若寒蟬,無人敢出言求情。離他最近的方臉近侍連忙走出,點頭哈腰,堆著滿是褶子的笑臉道:


  “奴婢明白,一定不讓這髒人再汙殿下的眼睛。”


  六皇子哼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去。


  九皇子?

  不過是個玷汙皇室血脈的雜種,也配做他兄弟?

  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知道,這宮裏誰才算是真龍之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