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空陰沉數日後,總算在一日午後,露出些微陽光。


  禦花園冷冷清清,遇仙池水榭中,白紗在徐徐微風中輕輕搖曳。


  水榭中火盆桌茶點一應俱全,秦穠華懷裏揣著一個手爐,麵前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爐。


  她剛咳不過一聲,結綠就急忙給她攏緊了身上的白貂裘。


  “公主,湖邊風大,要不我們回去吧?”


  “不妨事。冬日難得一見陽光,再不曬曬太陽,我也要發黴了。”


  秦穠華放下手中書卷,問:

  “宮中近來很是安寧,這樣的日子也不多見。”


  “大家都在過新春呢,誰會在這時候鬧事?奴婢看啊,現在後宮裏最不安寧的地方就是我們梧桐宮了。”


  “為什麽這麽?”


  結綠撅起嘴:“宮裏突然多了個皇子,能安寧下來嗎?”


  秦穠華笑道:“他並不鬧事,也算安寧。”


  她看向蹲在水榭邊的少年,他伸著沒受傷的左手,在冰冷的池水裏劃來劃去。烏寶站在一旁,心翼翼地守著。


  “是不鬧事……可是每不亮都往摘星宮跑算什麽事啊。也不知道朝會有什麽好看的,陛下不休他不休,真是個怪人……”


  “這就讓你覺得難伺候了?”秦穠華玩笑道:“要是把你調去妧憐宮,伺候憐貴妃和六皇子……”


  “公主!”結綠驚恐瞪大雙眼:“奴婢死都不去!”


  “傻姑娘,不許什麽死不死的。”


  秦穠華拿起桌上一塊阿膠糕塞進結綠嘴裏,她一臉委屈地啊嗚啊嗚。


  一人在此時匆匆走進水榭,原來是穆皇後身邊的心腹女官竹青。


  竹青走到麵前,恭恭敬敬行禮:“奴婢竹青,見過玉京公主。”


  “姑姑請起。”秦穠華坐直了身體:“可是母後有話交代?”


  “皇後娘娘請您到長樂宮話。”


  “姑姑可知所為何事?”


  竹青眼神往水榭邊看了一眼,撞上少年冷漠的目光,她急忙垂眼:“……奴婢隻知和九皇子有關。”


  “知道了,我這就隨姑姑去。結綠,你和烏寶留在此處。”


  結綠急了:“不行,公主身邊怎麽能沒人照料?奴婢要和公主一起去!”


  “……也罷,那就烏寶留下。”秦穠華看向烏寶:“若是我耽擱久了,你便帶九皇子回宮,莫去其他地方了。”


  “喏。”


  她從軟榻上起身,視線無意和少年相交,他不玩水了,定定地盯著她瞧。


  秦穠華朝他莞爾一笑:

  “阿姊離開一會,如果久未回來,你就隨烏寶回宮。”


  他一話不發,秦穠華也不以為意,轉頭對竹青笑道:“勞煩姑姑帶路。”


  “公主請。”


  秦穠華乘轎離開,一路上沒遇什麽人就到了長樂宮。

  長樂宮作為狐胡和大朔兩朝的中宮所在,自然富麗大氣,和綺麗奢華的摘星宮又有種不同的華美。


  穆皇後正在前廳同一麵生的大太監交談,見到門外竹青和秦穠華的身影,遠遠就露出和氣的笑容。


  秦穠華快步上前行禮。


  “穠華給母後請安。”


  “七公主來了,快起來。這是宗人府的管事公公。”穆皇後笑道。


  “奴婢黃康俊,見過玉京公主。”黃公公滿麵笑容地行禮。


  “公公請起。”


  “陛下諸事繁忙,把給九皇子選字的事情交給了我。”穆皇後神色和氣,起話來也沒有絲毫架子:“我想著,九皇子的身份是你發現的,如今陛下又將他交於你照顧。選字啊,還是你來。”


  秦穠華推拒兩次,見她果真心意如此,便接過黃康俊遞來的單子掃了起來。


  她心中早已有意,如今不過是在名單中尋找那個字的影子罷了。


  半晌,她的目光停了下來,笑道:


  “母後,您看‘淵’字如何?”


  “曜淵……秦曜淵。”穆皇後低聲自語兩遍,笑道:“是個好寓意,九皇子命途多舛,希望這個名字能為他帶來曙光。”


  “母後寬厚,有您的福澤庇佑,九皇子定然能否極泰來。”


  黃康俊記了名字,遞上第二張單子。


  “按照祖製,所有皇子六歲後都要入上書房學習,九皇子可養好傷再去上書房,但伴讀人選還需先定下來。根據九皇子的年齡,禮部出具了這份可供挑選的人選名單,不知公主屬意何人?”


  秦穠華仔細看完整份名單,名單上的人雖盡是歪瓜裂棗,但也不至於是斯文敗類。


  禮部尚書是次輔裴回,裴穆兩黨不和,有他的幹涉,穆世章無法讓京中的垃圾敗類出現在這張名單上,但九皇子身具外族血統,無緣大統,所以也沒有出身高貴的人家願意送兒子來當伴讀。


  因此,這張單子上的名字都是些出身還過得去,品德和才能不是低空飛過及格線,就是及格線上觸礁的歪瓜和裂棗。


  其中也有例外。


  有的歪瓜,內裏比外表齊齊整整的良瓜還要甘甜清脆。


  “武嶽,這個名字好。”秦穠華笑道:“原來是廣威將軍府的四公子,那便他吧。”


  “喏。奴婢這就回宗人府去,一會著下人把九皇子的月例送去梧桐宮中。”


  黃康俊離開後,穆皇後溫和道:

  “近來身體如何,梧桐宮中炭火可夠?”


  “謝母後掛念,梧桐宮的炭火一直都夠。”秦穠華笑道:“穠華身子雖不爭氣,但因母後時時問詢,恐怕它也怕母後擔心,今冬一次都未病過呢。母後的失眠症如何了?”


  “自從用上你的安眠香後,好多了。你是個有心的孩子,遠在千裏之外,還記掛著我。”穆皇後神色一黯,苦笑道:“除了你……這宮裏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對我如此了。”

  “母後……”


  穆皇後柔聲:“我知道你心善,但是對九皇子也需多一個心眼。畢竟他是摘星宮一事的唯一生還者。雖隻是個十歲的孩子,但萬一那些人真是他……你心思細膩,一定明白母後的顧慮。”


  “穠華明白,一定謹記在心。”


  “這就好。”穆皇後笑著:“我吩咐廚房燉了燕窩,放了你愛的枸杞。竹青,去端上來。”


  “喏。”


  ……


  “燕窩都冷了,公主怕是一時回不來了。”


  烏寶望著食盒裏的燕窩八寶湯,一臉可惜。


  他抬頭看向池邊玩水的九皇子,揚聲道:“九皇子,風有些大了,奴婢帶您回宮怎麽樣?”


  九皇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一門心思撥弄池水。


  烏寶歎了口氣,正要收拾食盒,一名衣著精致勝過許多低等嬪妃的粉衣宮女走進水榭:

  “烏寶公公,找了半,原來你在禦花園躲懶啊!”


  “這不是貴妃娘娘身邊的紅人,鶴舞姐姐嗎?”烏寶滿麵笑容朝她行了個禮:“姐姐可別打趣我了,都是伺候主子,怎麽叫躲懶呢?”


  鶴舞神色高傲,:“我們貴妃娘娘,七公主大公無私,多方斡旋,讓陛下複得一子,理應嘉獎。娘娘為七公主準備了一套波斯進貢的寶石頭麵,你隨我來取吧。”


  烏寶一愣,為難道:“可是奴婢還要陪著九皇子,鶴舞姐姐不如讓人送回梧桐宮……”


  “你們梧桐宮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要是把我們娘娘的賞賜弄丟弄壞,誰能負這個責?!”


  “可是奴婢……”


  “九皇子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會走丟不成?你推三阻四,是你看不上我們娘娘的賞賜,還是你們家公主看不上我們娘娘的賞賜?”


  烏寶連忙低頭:“奴婢不敢!鶴舞姐姐別嚇奴婢……”


  “哼!跟我走吧!”


  “這……姐姐請稍等,容我和九皇子交代幾句。”


  烏寶快步走到水榭盡頭,彎著腰,對蹲在池邊玩水的九皇子:“九皇子,奴婢要隨貴妃宮中的人去拿東西,您是跟奴婢一起,還是在這裏等公主回來?”


  少年麵無表情,僅有微微一動的耳朵對“公主”二字產生了回應。


  “……那您就在這裏等著?”


  “……”


  “……奴婢走了,您一定要在這裏等公主回來啊,奴婢也會盡快趕回來,您千萬別亂走……”


  “你還要多久啊?!”鶴舞不耐煩地喊道。


  “來了來了!”


  烏寶對少年一鞠躬,雖然不放心,但是沒辦法,隻能急急忙忙地去了。


  “快點,耽擱了貴妃娘娘的事,誰也救不了你!”

  “鶴舞姐姐,來了……”


  烏寶一跛一跛的身影匆匆消失於鹿徑盡頭。


  翠綠樹林後,兩個衣著不凡的身影緩緩走出,其中一人,赫然是盛氣淩人的憐貴妃。


  “娘娘當真要把波斯進貢那套頭麵賞給七公主?”方嬪問。


  “給就給了,那套頭麵太家子氣,我本來也不喜歡。”憐貴妃不以為意。


  方嬪又羨又嫉,:“那七公主慣會裝好人,連皇後娘娘都被她騙了去,這次又多管閑事,讓宮裏多出一個什麽九皇子……嬪妾愚鈍,不知娘娘為何還要賞她?”


  憐貴妃冷笑:“你以為我當真是獎勵她讓陛下喜得龍子?”


  “……那娘娘為什麽賞她?”


  憐貴妃避而不答,直接叫出一個名字:“周貴。”


  “奴婢在。”


  一個高大的內侍從身後走出。


  “知道該做什麽嗎?”


  “奴婢知道,一定做得幹幹淨淨的。”


  “去吧。”憐貴妃意味深長地笑了。


  “喏。”


  周貴走向水榭,憐貴妃轉身就走。


  此時才隱約猜到憐貴妃要做什麽的方嬪慌忙追上:“貴妃娘娘,您這就走了嗎?”


  “風大,本宮今日頭風發作,一日都見不了客了。”


  憐貴妃扔下輕飄飄一句,上了鳳轎,一大堆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娘娘,我們也走嗎?”方嬪的宮女問。


  方嬪看了眼水榭方向,咬牙道:

  “不走等著被人看見嗎?!快走!”


  ……


  兩隻山雀在屋簷上追逐互啄,撲騰著的翅膀勢要爭個雌雄,忽然,屋簷下噗通一聲,濺起無數水花。


  受驚的山雀展翅而飛,飛快掠向遠遠晴空。


  屋簷下,一頂三山帽在水波中慢慢飄遠,紅白錦鯉甩尾上浮,翕動的魚嘴不斷吞吐水中紅線。


  一隻瘦削的手破開水麵,幹脆利落地捉出一隻紅色錦鯉。


  錦鯉在手中拚命擺尾,滑溜溜的觸感像是打濕的絲綢。


  半晌後,錦鯉漂亮的尾巴漸漸不動了,隻剩蒼白的魚嘴在無力開合。


  少年在池水上空鬆手,錦鯉落回水裏,甩著尾巴快速遊走,剩下的同類還聚在水榭邊,貪婪地啄食著漣漪中飄散的血絲。


  逐漸恢複平靜的水麵上,映出一張異族人的臉。


  無論輪廓再怎麽像朔人,一雙不純粹的黑眸依然暴露了他是個異類的事實。


  他不屬於這四四方方的圍城。


  少年再一次看向水榭外空蕩蕩的路。不論看再遠,心再靜,也看不到歸來的人影,聽不到抬轎的腳步聲。


  他起身,麵無波瀾跨過一動不動的內侍。


  消失在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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