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歲末的最後一,闔宮張燈結彩,鋪設錦繡帷帳。


  遙遠的紫宸殿中,傳來除夕宮宴的幽幽絲竹聲,王公貴族的歡聲笑語驚起亭下漣漪,幾隻鵝冠紅錦鯉擺尾遊走。


  月色清清,石亭中卻閃著火光。


  “公主,茭白烤好了,快來吃點吧。”


  結綠三催四請,倚在欄邊的秦穠華才坐回石桌,炭火爐上烤著茭白,也烤著鮮切的牛羊肉,一把鋒利的割肉刀放在烤網邊,刀刃上染著血色。


  紅豔豔的肉片經絡分明,結綠一把香料下去,涼亭裏瞬間香氣撲鼻。


  秦穠華吃了一口,由衷稱讚:“結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還是公主這‘燒烤’的法子好。”結綠一個勁往她碟中夾菜:“公主近來又清減了,要多吃肉補補。”


  “公主——”烏寶從亭外跑而來,“還好你早早走了,穆首輔果然在宮宴上向陛下提親了!”


  秦穠華不為所動,反倒是結綠反應劇烈:“啊?他為誰提的?”


  “穆府長孫,穆陽逸!”


  “我呸!”結綠大罵:“就那個十一歲鑽了姨娘裙子的混賬玩意兒?”


  烏寶愁眉苦臉道:“我的姑奶奶,公主還在這兒呢,你這些幹什麽呀?平白髒了公主耳朵……”


  “我能不急嗎?公主你——公主,你怎麽還吃得下去啊?”結綠一陣風似的,撲回秦穠華身邊。


  秦穠華言簡意賅:“成不了。”


  “穆首輔權傾朝野,怎麽成不了?”結綠滿臉疑惑。


  秦穠華放下銀箸,拿起巾子慢慢擦嘴。


  “穆首輔向陛下提親,但是舒閣老表示反對,是也不是?”


  “是!是!”烏寶瞪大眼睛。


  “恰好裴閣老此時也提出,想為族中子弟尚七公主,是也不是?”


  “真神了!公主是怎麽知道的?”


  “朝廷上黨爭愈演愈烈,裴閣老不一定想求公主,但他一定不想讓穆家求得公主。舒家是太後娘家,雖然陛下並非太後親生,但舒閣老是帝黨,他的女兒舒德妃又過繼了我的弟弟,隻要父皇表露出一絲不願,於情於理,舒閣老都會照拂我幾分。”


  “這麽,公主就安全了?不必擔心被許給不喜歡的人?”烏寶問。


  秦穠華垂眼望著冒紅光的炭火爐,笑了笑:“至少兩年內不用擔心。”


  “那兩年後怎麽辦啊?”烏寶一臉焦慮。


  桌下燒的鍋開了多時,結綠盛了半碗燕窩枸杞湯回到秦穠華麵前,不以為意地:


  “公主肯定有辦法的,你愁有什麽用啊?我們隻要別給公主添麻煩,全聽公主指揮就好了!”


  “你的也是。”烏寶讚同點頭,緊皺的眉心漸漸散了。


  秦穠華喝下半碗燕窩,取淨水漱口後起身。


  “公主要回宮了?”烏寶問。


  “你把這裏收好,先回宮去。結綠帶上食盒,陪我再去一個地方。”


  結綠好奇道:“我們去哪兒?”


  秦穠華一笑:“輝嬪不是稱病沒來嗎?我們就去摘星宮探病。”


  ……


  夜涼如洗,秦穠華和結綠二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宮道上,因為人都去了紫宸宮的緣故,紅牆兩邊的宮殿都緊閉著大門,牆內鴉雀無聲。


  唯一牆內透著燈火的摘星宮,在寂靜的宮殿群中醒目非常。


  結綠提著食盒,上前扣響摘星宮的宮門。


  “咚咚咚——”


  萬俱寂的夜幕下,三聲扣門像是石沉大海,換回的是無窮寂靜。

  “摘星宮的人怎麽回事……”結綠嘀咕著,更重地敲了幾下。


  門內依然沒有回應。


  空氣沉悶,風好似靜止了,一股讓人不安的氣味若有若無縈繞在鼻尖。


  結綠隨手在門上一推,鮮紅的門扉竟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公主……”結綠吃驚道。


  在不同尋常的寂靜下,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無論是黑暗中的蟲鳴,指縫裏躥過的冷風,還是空氣裏的異味。夜色中,有什麽危險的東西觸動了秦穠華心中的警報線。


  “公主?!”


  她站到結綠身前,推開了門。


  熾熱的光瞬間撲到她的臉上,是熱的,臭的,紅豔豔的。


  火光將整個摘星宮照得亮如白晝。


  結綠手中的食盒落到地上,冒著熱氣的燕窩灑了一地。


  “咻——”


  無數歡呼從遙遠的宮殿群盡頭傳來,接二連三的煙火躥上際,大朵綻放。


  一聲接一聲的轟鳴掩蓋了其他聲響。


  摘星宮在秦穠華麵前無聲地燃燒著,炙熱的風反而帶走了她渾身的溫度。


  她終於辨認出空氣裏那股不安的氣味是什麽。是油脂滴落火中,是肉在火中碳化,是她前不久才在炭火爐上聞過的味道。秦穠華咬緊牙關,用理智生生逼退幾欲作嘔的生理反應。


  “公……公主……”結綠結結巴巴道。


  “……結綠,你拿上我的令牌,去找巡夜的金吾衛,命他們立即封鎖摘星宮,救人救火。再通知太醫院值班的禦醫,立即進宮待命。”


  “可是公主……”


  “還不快去!”


  秦穠華一聲嗬斥,結綠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地跑出了宮門。


  她望著熊熊燃燒的宮殿,仿佛見到了上一世焦黑的廢土。


  涼風從耳後襲來,夾雜著一縷鐵鏽的腥臭,秦穠華全身血液衝向頭頂,下意識朝前撲倒!

  柴刀從她頭頂掠過,麵色慘白的宮女用渙散呆滯的雙眼盯著她。


  “你是摘星宮的宮人?”


  秦穠華癱坐在地上,白狐裘從身上滑落,露出一襲華美的菖蒲紅蝶紋大袖裙襦。


  “金吾衛馬上就來人了,還有其他幸存者嗎?你……”


  她盡力揚起微笑,試圖安撫宮女的情緒,雙手卻用力撐在幹燥的地麵,身體肌肉緊繃成一條直線。


  宮女雙眼無神,朝她高舉起柴刀——


  跑!

  秦穠華咬牙爬起,朝燃燒的摘星宮奔去!

  跑!跑!跑!

  喪失理智的宮女揮舞柴刀追逐在後,腥風一次次撲來。


  秦穠華頭也不回地撞開摘星宮大門,一隻懸空的布鞋險些打上她的鼻梁。她顧不上吊在橫梁的內侍,踉蹌跑向離得最近的黃花黎木梯。


  大灘血跡從第一梯延續到最後一梯,像是有什麽重物被拖動過。


  提著柴刀的宮女搖搖晃晃走上樓梯,呆滯的眼神在地上掃了兩眼,跟著新踩出的血腳印,走進一間耳房。


  她跨過地上的屍體,停在血腳印消失的衣櫃前。


  柴刀高高舉起,尖刀處還在往下淌血。


  宮女打開櫃門,高舉的柴刀卻慢慢落下了。


  衣櫃中,隻有一雙染血的繡花鞋。


  ……


  這是地獄。


  火焰在屍海上燃燒,空氣裏飄散的異味,是屍體燒焦的臭味。

  秦穠華鬆開床單係成的布條,一下子摔到地上。


  她的左手邊就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鬈發,褐眼,少年模樣,身上布滿血洞,手裏還握著一把碧玉裁紙刀,頭頂裂開一半,紅白之物流了一地。


  就在一周前,鬈發的內侍還用孺慕的眼神悄悄看她。


  秦穠華難以相信,這就是上一世演變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從旁人口中輕飄飄出的摘星宮血變。


  如此驚心動魄,如此觸目驚心,上一世留下的卻隻有大火後沉默的灰燼。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裏的宮人身上發生了什麽?輝嬪又在何處?


  一個鮮血淋漓的胡人內侍提著菜刀走出轉角,視線落到剛剛從地上爬起的秦穠華身上。


  秦穠華不顧腳腕傳來的疼痛,猛地轉身——


  逃!

  逃!

  逃到無路可逃!

  秦穠華背靠牆角,菖蒲紅蝶在急劇起伏的雪山上展翅欲飛。


  胡人內侍逐漸逼近,鮮血染紅的菜刀在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一抹寒光,秦穠華握緊大袖中被汗浸濕的碧玉裁紙刀,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


  染血的菜刀朝她砍下!


  胡人內侍身體一顫,狂態畢露的頭顱向上飛起!

  躲過菜刀的秦穠華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眼睜睜地看著胡人內侍身首分離,脖頸斷口處噴射出大股鮮血。


  無頭屍體摔倒在地,滾燙的血液濺上她的手指,如針刺一般。


  一個渾身鮮血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


  血跡斑斑的紗布纏滿少年全身,一把似曾相識的柴刀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正順著刀尖往下滴落。


  血水浸透的玄衣深淺不一,大敞的衣襟內露出鮮血染紅的紗布。


  淩亂打結的黑發垂在少年黑得妖異的瞳孔前,灼灼有輝的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秦穠華身上。


  而秦穠華眼中,右手臂被整個砍斷的宮女正從少年身後撲來!


  “心!”她下意識喊道。


  秦穠華話音未落,玄衣少年已被宮女撲倒。


  宮女舉起鋒利的匕首,朝著他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匕首穿透少年右手手掌,刺目的鮮血淅瀝瀝地落下,轉瞬就染紅了地麵。


  少年左手掐著宮女脖子,和她陷入僵持。秦穠華猶豫片刻,攥緊了濕潤的碧玉裁紙刀,剛要起身,少年青筋畢露的指骨下忽然傳出哢嚓一聲。


  宮女的身體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秦穠華僵在原地,看著滿身鮮血的少年站到她麵前,俯視著她。然後,無力跌倒。


  她來不及細想,已經接住少年。


  他身上比火中吹來的熱風還要炙熱,虛掩的迷蒙瞳孔中,映著衝火光,熱風裏的紅蝶,還有她怔愣的麵孔。


  她被一種似曾相識的古怪情緒給捉住了,無法自拔地陷在那雙並不純粹的黑眸裏。


  “公主!”


  “玉京公主!”


  無數穿甲佩劍的金吾衛衝進後院,方正平身先士卒,第一個趕到秦穠華麵前。


  秦穠華心裏一鬆,強撐的力氣消失,少年的重量壓著她整個人往後倒去。


  “公主!”


  紅蝶飛散,弦月高掛。


  紅裙黑衣,絞作一處。


  人群喧囂和火焰劈裏啪啦的聲音漸漸遠了,秦穠華用最後的力氣,捉住身邊最近一人的手腕。


  “帶他回梧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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