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

  剩下的事情肖森一直沒有印象,這很正常。


  隨著蜥蜴人撕碎了把玩在手機的日記,肖森同斷了線的木偶,眼睛依然死死盯著書櫃的方向,卻已然一動不動的昏倒過去。剪刀從手裏滑落,還沒等落到地下,就被蜥蜴人接住。因為快速運動的慣性,長袍的下擺飄揚起來。


  當然啦,如果真的讓它落下,會出聲音的,今晚上已經足夠喧鬧了。


  藥師表麵上專心俯身敲打著木魚,狹長的眼睛卻透過長長下垂的絲發觀察著跪坐在自己斜前方的藥婆。他們兩個在進行每日例行的宗教活動,藥婆相信,這能保佑鎮子平安。藥婆相信命運和掌管命運的神仙,而人們都相信藥婆。


  而他們每祭拜的對象,是一塊半人高的,夾雜著蛋白石的淺棕色大石頭。每在上麵潑水,從透出的影像占卜吉凶。“真正的吉凶不在石頭。”藥婆總是這樣。“在於我們能從毫無意義的水漬中看出什麽,水漬能告訴我們自己的內心究竟在想什麽,究竟相信誰。”


  “藥師,快,帶上麵罩。”藥婆一動不動的低伏在地上,聲音比她看起來還要蒼老,此時因為緊張而顫抖。“鱗傑要回來了。”


  有規律的木魚聲戛然而止,藥師快速罩上上青色袍子背後的兜帽,用兜帽連帶的厚白紗遮住和白紗一樣蒼白甚至透明的臉,淡茶色的長發也全都被攏到兜帽裏邊。全身唯一露出袍子的雙手細瘦纖長,皮膚薄到露出底下黑青的血管。


  和藥師的樣貌截然相反,藥婆矮但結實,黑色袍衫底下的皮膚粗糙暗淡,是樹皮一樣的棕色。灰色的頭發紮成了許多個掛著珠子的辮子,同頭發一樣,藥婆在身體結構中顯得太過細的脖子也沒能幸免於難被戴滿了奇怪的宗教性裝飾物。在人臉上本來應該隆起鼻梁的地方被覆蓋著茸毛的兩個粉紅色窟窿取代。黑亮亮的大眼睛總是專注地盯著一個地方。將近身子長的老鼠尾巴從長袍下擺鑽出來,此時也同身軀一樣卑服地貼在地上。


  藥師低頭弓著身子倒退出廟堂,留下藥婆靜靜地冥想。


  剛剛做出廟門沒幾步,就能看見遠遠的濃密灌木中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樹叢裏擠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半大子,笑鬧著妄圖攀到鱗傑的背上把他扛著的東西扯下來一看究竟。


  “鬼,再鬧,沒被揍夠嗎…”鱗傑著威脅一般揮舞著手臂,擊打在野草叢裏嘩啦啦響個不停,使得裏麵躲藏的飛蛾都驚慌逃竄出來。力道和削肩細腰不相符的。“瘦削但是硬朗,比大腹便便好上百倍。”——鱗傑經常這樣。


  但是孩子們最了解他,依然鬧個沒完,還用本來形形色色,長毛帶鱗有鰓或掛著粘液的臉擺出最最古怪的樣子。

  “去。”鱗傑強裝出忍無可忍的樣子,但實際上,沒人能從他臉上察覺到表情的變化。“馬上就到廟門口,藥師絕對會把你們通通趕走。”


  隨著孩子一哄而散,鱗傑越走越近,藥師因為心有不快,麵罩後的臉不由得繃緊起來。


  鱗傑把肩上扛著的大包袱抱到胸前,轉動脖頸環視四周。眼前的建築常年隱藏在青山裏,依傍山勢而建。最中間的是廟,大門在戰爭時期建造,起了五米有餘,兩側用木頭雕刻出規整的紋路,和鱗傑的袍子一樣,是卷草紋,像無數條藤蔓攀上門框。曾經門框中有結實的硬木包鐵大門,現在大概是被拆下劈開當柴燒了。大門連接著一條不長的走廊,走廊隻有幾根柱子撐著黛瓦棚頂,中間沒有牆板,用漸變的青色麻布撐起來。下雨的時候,水總是順著瓦片緊貼著麻布留下,而不把布打濕。藥師經常照顧走廊外側頑強的藤蔓植物,直到它們攀上麻布表麵,把走廊從翠青染到碧綠。如果有風,麻布會帶著藤蔓微微晃動,鱗傑似乎已經嗅到了風夾雜著新鮮的草和樹莓的味道,更把抱著的柔軟東西掂了掂。


  走廊那邊連著廟堂,從四方拱頂到雕花牆板,無不比走廊更加精美。和獸人聚集區的很多建築一樣,沒有明火燈具,所以顯得幽暗,而石頭和藥婆蜷縮的身形,已經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晰。


  再兩邊才是藥婆和藥師的居所,似乎也是廟的一部分。樸素的木屋隱藏在密匝匝的植物中,同樣是看不清的。


  “鱗傑,你來晚了。”藥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湊到他的麵前,伸手想要接過鱗傑手上的包袱。


  “我到那邊的時候還沒黑,所以等了一段世間。”鱗傑卻不打算把自己的東西交給藥師。“我拿著就可以,她比我想象的輕一些。”


  “沒有被人看到吧。”藥師尷尬的縮回手甩了下寬袖子,隨即轉身穿過並沒有門板的廟門。“藥婆需要馬上見你。”


  “實話,她長得……很奇怪…”鱗傑把包袱放到桌子上,少見的控製了手上的力度,確實因為包袱裏的東西重要而脆弱。藥師時刻記著藥婆的教誨,雖然跪坐在鱗傑同側,卻依然保持著安全距離。對麵坐的是藥婆,桌子適合她的身材,而另兩個人隻能彎腰跪坐著。藥婆此時正摸索著打開包裹,亮晶晶的大眼睛不安地在鱗傑和包裹上輪番掃視。


  藥師看著包袱裏的生物,著實下了一跳。


  如果這張臉加一點粘液,或者多一些毛,會顯得更加合理。他見過無數奇怪的麵貌,卻沒見過這樣惡心的。從身材來看,她有齧齒類獸人的特性,但是毛少骨頭細,甚至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幸好她還在沉睡中,否則真的看起來攻擊性十足,而且分外醜陋不自然。如果有生長在沙漠的裸鼴鼠的獸人,大概長成這個樣子。

  “她是人類嗎?”藥婆跳上桌子,用手指在肖森臉上摸索,同時用詢問的眼神望向鱗傑。“她是我們要找的……”


  “是。”鱗傑提前打斷了藥婆顫抖的聲音,不經意的把手擱在桌子上,藥婆卻明顯把這當成了警示的信號,用老鼠的姿勢爬下桌子,安靜的抽動著鼻子。


  “她就是我和鱗傑選中的巫師。”藥師的聲音同厚厚的麵紗一樣讓人猜不出情緒的波動,平靜圓滑。“希望她能完成任務。”


  “我已經消除了她大部分記憶,沉睡隻不過是副作用,很快就會醒的。”鱗傑似乎已經注意到了他的到來讓藥師和藥婆感到恐懼和緊張,不去觀察他們二人的變化,轉而開始審視自己一路帶回來的肖森。啊,已經不能叫肖森了。“她的名字也被銷毀了,大概沒人會記得她了。”


  “她有攻擊性嗎?”藥師盡量不去看沉睡在黑色包裹皮裏的肖森,簡直是觸目驚心。“她很多地方都和我們一樣,隻不過是長得奇怪,我猜我們能教她點新東西……如果她真能拿得動武器的話。”鱗傑有點困了,腦中一隅漸漸浮現出蛤蟆酒館濃濃的酒香和總是潮濕的舊木頭桌子。聽啤酒的製作過程需要火烤,沼澤的蛾人會利用火釀造酒精,叢林的矮人會用火煉製礦石,更不用提精靈。好像世界上除了獸人所有東西都會利用火。


  隨著鱗傑陷入沉默,會議在寂靜中自動結束。


  看著鱗傑離去,藥婆和藥師都在沉默中站起身來。藥婆爬伏在門邊上看著鱗傑越走越遠。


  “我不覺得她能勝任。”藥師確保四下隻有藥婆,解下了麵罩。


  “我也不覺得。”藥婆像猩猩一樣用手指撐地四腳爬行,湊到藥師腳邊,敏捷的和她的身材年齡不相符。“但是我們既然相信了鱗傑,就要相信與他配對的巫師……即使她這樣醜陋,在人類中也算不上好的。”。


  藥婆示意藥師彎下腰,好讓她能仔細觀察藥師。“你千萬千萬要心鱗傑,不是所有獸人都能像我一樣接納你。龍的力量和仇恨比你想象的還要難以控製,隱藏好自己,不要讓其他獸人看到你的真身。”藥婆憐惜一般搓撚著藥師的一縷下垂的頭發。“但你要盡量幫助鱗傑,等到獸人攻進中土的那,你有兩個選擇……”


  藥婆揪住藥師的領子來貼近他的耳朵,像是長在藥師身上的毒瘤,剩下的話就很難聽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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