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黃花零落減盡風流
秋塵歸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她的身後的,她一轉身,差點撞到他。
“師哥,被吵醒了?”
塵歸不應,淡淡問道:“你給那楊少爺的好處,到底是什麽?”
冷雲眼神躲閃,沒了平日的自若,想進自己屋去,卻被秋塵歸攔住。
“到底是什麽。”
“沒什麽,我自有主意。”仍是這句話。
“是不是桃鈴!”他微怒。
冷雲冷笑一聲:“你都聽見了,何必再來問我?”
她的那雙眼,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冷了。
“師妹啊師妹,你怎麽!”
他不忍罵她,甚至連一句狠話也不忍。
這是她視作家人的師妹,是相依為命的人。
可她與那些世間俗人又有何兩樣。
“各人自掃門前雪。”她咬著牙,絕不認錯。
他揚起手,卻到底不忍落下。
她苦笑一聲。
“師哥,我知道你想什麽。”
她這樣做是錯的,她自己難道不知?
可她在春香樓過得那麽艱辛,他又知道點什麽?每日塗著重重的油彩,穿著厚厚的行頭,在那三尺戲台上,唱閨怨情詞。
笑也好,哭也好,都隻為了討那些嫖客的歡心。
早就沒了自己。
卸去油彩的她,長什麽樣,連自己也不記得了。
他揚起的手,沒能落在她的臉上,卻落在了自己臉上。
她一驚。
“都是我的錯!如果當初,我沒殺他,也就沒有今的事了。殺人本該償命,一報還一報。”
“師哥,別……別下去!”她劫了他的話。
他聽她的,沒再下去。乏力地,坐下。
人生從不會隻有一個坎,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拚了命地讓人想死。
三年前,春香樓請他師兄妹過去,嫖客手不幹淨,摸到後台,無禮。
秋塵歸失手殺了他,屍體就埋在春香樓的後院,被老鴇用作威脅,時常提起。
冷雲為了師哥,自願留了下來,簽賣身契,可以不陪客,不過要沒日沒夜的唱。
清倌人。
“不過是換了一處容身罷了,與過去沒什麽不同。”她勸他。
何處是容身之所?
沒有。
“這是給你的。”冷雲把那本《牡丹亭》放在桌子上,“我聽了,你跟陸家三少爺的事。”
“沒什麽事。”
“上次我問你跟楊少爺,你也是這麽的。”
“陸三爺跟楊公子不一樣。”
他將書拿在手上,翻開,第一頁。
用朱砂筆勾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對他的心,全在這句話裏了。
他看懂了,急忙把書合上。
他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娘!
“我去趟春香樓。”
“你去那兒幹什麽?”
“我要把桃鈴接來!”
“她回不來了!她已經……”
她急忙掩住自己的嘴。
秋塵歸再不理她,頭一次,有些厭她。
穿上外衣,就出了門。
冷雲有些愣,見他走遠了,急忙地,也追了上去。
春香樓前,依舊熙熙攘攘,看不出昨夜發生了什麽。女人依舊千嬌百媚,萬種風情,男人依舊人模狗樣,爛醉如泥。
人間堂。
人間地獄。
堂有時候就是地獄。
秋塵歸大步往裏走去,沒了之前的膽怯,挺著胸膛,活像個真男人。
“喲,爺找誰?有常服侍的姑娘嗎?”銀屏絹帕一揮,往他身上撲去。
“我找桃鈴。”他身在這花廳中間,女子的吟吟笑聲不絕於耳,聽來心煩意亂。
他找桃鈴,銀屏瞬間就變了臉,冷冷道:“什麽桃鈴,賣過第一次的姑娘就要改名字了。我們這兒從今日起,沒有桃鈴。”
“我找桃鈴!”他往裏麵衝,憑著感覺去尋她。
“好好好,桃鈴陪著客人呢,你要不等等?”
“不等!”
“人家爺是使了銀子的!”
“他出了多少,我給雙倍!”
“一萬兩,你給得起嗎?”銀屏白了他一眼。
他給不起。
沒銀子就不能進窯子,飽暖方能思**。
打手們做足了準備,三五個一擁而上。
而他那麽瘦弱,如同女孩子的身板,隻需一人也就架出去了。
“師哥!”冷雲在對麵看著,看見他被人向丟醉漢一樣扔了出來,便也藏不住了。
銀屏看見了她,急忙招呼打手:“快把她抓進來,快些!”又回頭喊:“媽媽,冷雲回來了!”
她冷情,又有何用?在她們眼裏,還不是能換錢的東西而已。
秋塵歸被擱置在一邊,所有人都圍住她。
老鴇笑嗬嗬地向她走來,鼓著掌:“乾安城就這麽大,還不信你真能逃走!”
她啐了她一口。
老鴇不氣,樂嗬著抹了把臉。
她有什麽好氣的,因為她逃走,她得以將桃鈴賣出個好價錢,如今她回來了,又能賣一個好價錢了。
“請吧,冷雲大姐,你那間屋子,我都沒讓人動,就知道你會回來。”
“桃鈴呢?”
“拜你所賜,成人了。用你們戲子的話就是……出科了。”
秋塵歸掙紮著起來:“多少錢,我贖她!”
老鴇冷眼一瞥:“隻怕你沒那麽多錢。”
話鋒一轉:“不過如果你們誰願意為那鄭公子單獨唱幾戲,許他就能把桃鈴還給你們。”
“哪個鄭公子?”
“還有誰,鄭少臣啊,鄭大公子!”
有了銀子,誰都是公子了,那樣的地痞無賴,竟也有人願意擁著他。
而竟是他買下了桃鈴,冷雲這時也有些愧疚了。
她原還以為她最終自己能逃出來。
原還覺得她能像戲文裏的那樣遇見一個多情公子。
原還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幫了她,否則她得做一輩子丫鬟。
…………
多麽可笑的假設,許她自己都沒曾察覺,這不過都是在為自己的罪惡尋借口罷了。
“鄭公子傾慕你許久,你正好為他唱個三五的,讓他聽個夠,許唱得他高興了,便答應了。”
老鴇不過是在算計能賺多少錢,那樣的無賴,誰都知道不可能會將桃鈴交出來。
“那種人,我不給他唱!”
冷雲仍舊高傲,擇人,而不許人擇她。
“你不唱……我唱。”秋塵歸聲音似蚊子。
他也沒底氣,翠雲樓的事情,有鄭公子在其間,他仍不敢看他。
“媽媽,我這就去扮裝。”他義無反顧。
冷雲忽而委屈,鼻子發酸,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
“師哥,師哥!”他不理她。
“你是心疼我才答應的,不是為了桃鈴!對嗎?”。
他甩開她的手,連看也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