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恨平生玉軟花嬌弱
許久沒曾走在大街上了,自打翠雲樓那次,他就怕見人了。
青樓不虧是青樓,這麽一大早的,兩旁的商鋪都還關著門,唯這春香樓前熙熙攘攘。
嫖客有進有出。進去的,有著一張張笑臉相迎,出來的卻都是獨自一人。
因為婊子無情嘛!
秋塵歸今日出門前好好打扮了一番,不是作為戲子的那樣打扮,而是作為一個男人。
選了一件不是非常得體的墨竹長衫,公子哥間頂流行的玉帶,腰佩,一個不拉的戴上,長發用玉簪子綰成一個髻。
都是師哥的,他沒這些男人的玩意。
銅鏡裏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像一個清新俊逸的男子,扇子展開,都全然不是在戲台子上的感覺。
哦,他本來就是男子,本來就該這幅打扮。
他這樣用心,隻是怕走在路上會被人認出來。他自己是這樣以為的,人隻認得台上的他,而不認得他的本相。
可那醉嫖客認出他來了。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他都已經盡可能避免那些女兒態了,他竟還能將他認出!
難道是戲唱了這麽多年,那樣的媚相早已刻在骨子裏了?
又或者……
他明明已經從他身邊路過,卻又折返回來了,一夜魚水之歡並未盡興,還想多尋些樂子。
“喲,什麽時候女人也能進青樓玩了?你有銀子可身體玩兒的了嗎!”
他故意扯著嗓子,讓所有人都能聽見。
這是他的舊情人,知府少爺楊義崢。
如今看來是情人也不過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當初與自己月下對酌,賞花対賦的公子,誰能想會變得這樣徹底!
他當做沒看見他,低著頭徑直走過去。而窯姐兒們因為楊義崢的這句話也都不敢上前迎他,躲在一旁指指點點。
沒人認出他是紅極一時的角兒,這倒是合了他的心意。
可遇見了楊義崢,這是他最怕最怕的。
“媽媽過來!”楊義崢從腰間摸出一大錠金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來了來了!”喜形於色,眼裏哪還看得到其他,眼睛裏全被金子沾滿了。
“我要包他!”
“包誰您話,您是貴客,誰都成!”老鴇笑成一朵花,伸出手要去夠那錠金子。
“他!秋塵歸!”
一片唏噓聲,沒聽過戲還能沒聽過這名號不成?
老鴇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來,暗自罵著這惱人的少爺。
“楊公子,這可為難了,秋老板是和喜班的名角兒,不歸我管。”
“名角兒?”故意把尾音拉長,挑著眉毛看著他。
“名在哪裏?長著把兒的女人嗎?來來來,唱一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扭著身子,點著足尖走上兩步,捏著嗓子,學女嬌娘。
都忍不住笑了,還有跟著喝彩的。
一群大老爺們兒,醉在酒裏,活得這樣無趣,就喜歡尋他們這種人開心。
那些娼妓們陪著笑,心中怎麽想並不重要,隻要最終能騙得他們腰間的銀票就行了。
可是秋塵歸不能受,秋冷雲也是。他們跟她們不是一樣的人。
他們是伶人。
哦,其實都是下九流,有什麽不一樣的?
隻是他們還好好穿著衣服,秉持著最後一份尊嚴。
可這醉嫖客,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這滿是妓女的青樓裏,要扒了他的衣裳。
他反抗不動他。
這就是當初練旦的壞處。
若當初練的老生,學的是舞刀弄槍耍把式,也就不會怕了。
秋冷雲在後堂聽見有人喊“秋塵歸”,穿著素衣就出來了,她一出來,老爺們兒也就止住了哄笑,連同那楊義崢也是。
誰都想在她麵前表現的風度翩翩,以留給她一個好的印象,妄想沒幾日她的初夜,能落到自己手裏。
桃鈴跟著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不知所措的秋塵歸。
他竟全不像昨夜見到的那個弄扇子的公子了。
衣衫不整,惶惶不安,如喪家之犬。這般這般。
不過他沒看見她。
秋塵歸看見秋冷雲,如同受驚的貓一般急忙躲到她的身後。
他們相依為命一十五年,早把對方當做了親人。
“是他嗎?”冷雲問。
他點頭,不敢看向那人。
那日的屈辱曆曆在目,可都那樣了他還不肯放過自己,要在這裏再捉弄自己一次嗎?
一次難道不夠嗎?他到底想怎樣!
就那一次,就足以讓自己去死一萬次了。
“師哥,你別怕。我讓他也嚐嚐。”語氣冰冷,不像是個及笄之年的少女。
“師妹,算了,別惹事了。”
但她推開了他,走到楊義崢麵前,難得的,冰山美人露出一絲笑容。
那麽輕微的一笑就足夠了。
多不容易啊,陸浮歡用一顆夜明珠都沒有換到的。
“你如果在這春香樓的門前脫光了,冷雲今就陪你睡!”
鴉雀無聲。
“你不騙我?”
“不騙你。騙你打雷劈!”
“我脫,我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這傻公子!竟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
她眼疾手快,取了一壺酒將他懷裏的那團衣裳淋了透濕,再拋來一支蠟燭,將它化作一團焰火。
楊義崢慌忙把這團火拋在地上,火星濺到他的身上,疼得嗷嗷直叫。
等回過神來,他已赤身裸體,置身在滿街的看客前。
他心急,光著身子跳腳罵道:“狗日的臭婆娘!”
男人的麵子比大,他罵地全城都聽見也沒用,人隻看見他,一個男人沒穿衣服,在青樓門前抱著胳膊,好像一隻被洗淨待宰的豬。
人人高興,這惡霸,活該!
“婊子的話你也信。”她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屋。
這話自她嘴裏出來,是不易的。
婊子這兩個字,從來她都是難以啟齒的。
她不認這個命。
秋塵歸心慌,全樓的人都去看熱鬧,唯他,縮在暗處,怕得渾身顫抖。
“師妹,他是知府家的少爺!你不怕……”
“沒什麽好怕的,這已經算客氣了。”
又垂了眼,玩弄起自己的手指。
“師哥,我們這樣的人,若是自己都輕賤自己,誰還能看得起我們呢?”。
都不再言語,都曉得事實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