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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八月雨

  蘇好太受傷了。

  好不容易碰上一次頭腦發熱的契機,給徐冽打了一通電話,結果卻被一個陌生女人接了。

  而且這個女人根本沒有心,對全世界都用同一套台詞,同一種機械的語調說話,開頭永遠都是sorry。

  如果sorry有用的話,還要男朋友幹什麼?

  這下徐雨諾真不相信她有男朋友了。

  蘇好在徐雨諾面前故作從容地解釋,說這個時間國內已經是深夜,她男朋友有睡覺關機的習慣,自己卻知道這種說法站不住腳。

  這話騙騙沒談過戀愛的人還好,可徐雨諾國內的男朋友擔心因為時差接不到她電話,每天都會徹夜開機。徐雨諾肯定知道她在說借口,估計心裡對她充滿同情,認定她得了「男朋友臆想症」。

  蘇好的心情被這通電話搞砸,夜裡回到宿舍以後,躺到床上思考徐冽關機的原因。

  之前跟徐冽談戀愛的時候,她確實沒有深更半夜聯繫過他,但徐冽當時的手機幾乎就是為她一個人開機,但凡兩人不在一起,他就會對手機震動很敏感,所以她覺得他肯定不會有睡覺關機的習慣。

  難道他還在因為媽媽受到攻擊騷擾,所以才在這個點關機?

  可這也沒道理,他早就回到姐姐和姐夫身邊生活,他姐夫一聲令下,牛鬼蛇神全都退散,誰還騷擾得了他。

  那麼或許是徐冽覺得,他沒有在夜裡為誰留電話的必要了。

  *

  深夜想心事總是容易得出消極的結論,屁大點事也會想出毛病來,所以蘇好這一年來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不讓自己在夜裡思考感性的問題。

  這一晚是個例外,蘇好沉浸在這個讓人沮喪的結論里半夢半醒了一整夜,次日上午,被徐雨諾從床上拖起來。

  蘇好目前住的是學校的三人間宿舍,宿舍整體構造類似酒店套房,不分上下鋪,床比一般的酒店標間稍小一些。

  不過住宿條件還不錯,廚房陽台浴室都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桌椅空調冰箱電磁爐微波爐之類的配置也一樣不差,浴室還帶泡澡的浴缸。

  她們宿舍除了她和徐雨諾,還有另一個中國女生。

  那個女生跟她們在夏校生時期才相識,加上性格比較高冷,和她們氣場不太合,待在宿舍的時間很少,通常一大清早就自律地起床出門,所以這會兒宿舍已經只剩她們兩人。

  「今天上午油畫課!再不起要遲到了!」徐雨諾把蘇好拽起來以後,推她進浴室。

  蘇好睏得魂還留在床上,洗臉刷牙亂七八糟一通胡來,扎了個隨性的馬尾,然後出來拆了包吐司,熱了杯牛奶,匆忙解決早飯,把日用雜物一股腦倒進一隻托特包,跟徐雨諾一起狂奔著往教學樓趕去。

  到的時候剛好踩著點,公共畫室里已經坐滿人,兩人心裡剛咯噔一下,看見講台上站著的是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鬆了口氣。

  這是她們夏校期間接觸到的唯一一位中國老師,中文名叫邊燃,年紀大概三十左右。可能是因為國籍的關係,邊燃對她們幾個中國女生不會過分嚴厲。

  果然,邊燃沒批評她們的踩點,推了下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對她們點了點頭,無聲一指底下,示意她們回座位。

  兩人朝他鞠了個躬,到自己的畫架前坐下。

  徐雨諾看了看周圍同學,發現大家都在作畫,悄聲問蘇好:「這是直接畫的意思?」

  「是。」邊燃從後門繞到兩人身後,用英文說,「今天繼續自由作畫,下次油畫課不是我來,記得提早到。」

  兩人回頭跟他道了聲謝,揭開畫架上的遮塵布。

  蘇好這次的作品有點特殊,並不是國際標準尺寸,寬近半米,長五米,是整個畫室佔地面積最大的一幅油畫,畫架都是組合拼裝。

  所以起身揭遮塵布的時候,蘇好非常小心翼翼,生怕布一牽扯磕碰到畫。

  徐雨諾在旁邊給她搭了把手,等遮塵布揭開,畫躍然眼前,目光忍不住被吸引過去。

  這是一幅很特別的油畫。

  五米長的畫被分成七格,蘇好已經從左至右畫到第六格。

  這六格,每一格都是一幕雨景。

  第一格是傍晚的校園圍牆邊,雨後初晴,天色尚亮,坑窪的水泥路積了一灘雨水,被微風吹皺的水窪倒映著明凈的藍天。

  畫背後有一行很小的題字,是februaryrain,二月雨。

  第二格是黑暗的小巷,大雨如注,在巷子里鋪下一道蒙蒙雨幕,巷口立著一盞老舊的路燈,光暈黯淡,隱約照見地上的鮮血和塵泥。

  背後題字rchrain,三月雨。

  第三格是計程車後座視角,匯成一股股細流的雨水在車窗上蜿蜒流淌,窗外霧茫茫一片,行人車輛都模糊成了虛影。

  這是四月雨。

  第四格是學校操場,烈日當空,炙烤著綠蔭場和紅白相間的塑膠跑道,太陽雨淋淋漓漓落下,將淺鐵鏽紅色的跑道染成深鐵鏽紅色,操場上一群少年少女正迎著雨歡呼奔跑。

  這是五月雨。

  第五格是夜晚閣樓的窗邊,昏黃的壁燈將閣樓染上一層幽暗的氣氛,窗外青紫的閃電劃破天空,玻璃窗上布滿豆大的雨珠。

  這是六月雨。

  第六格是學校宿舍樓下,一輛黑色轎車駛遠的背影,天空灰濛濛,飄著纏綿悱惻的細雨。

  這是七月雨。

  六幕雨景畫風基調各不相同,但每一幕之間並不是乾乾淨淨的涇渭分明,都做了色彩過渡和畫面銜接,從左至右,彷彿穿梭在時空隧道,讀到一個被時光掩埋的故事。

  雖然徐雨諾不知道故事的腳本,但隱約能看出其中的起承轉合,打個比方,就像……一對戀人從寧靜的相識,到澎湃的相愛,再到心碎分離。

  徐雨諾在旁邊低聲嘀咕:「你怎麼這麼喜歡畫雨,是不是因為我名字裡帶雨?」

  「人啊,少一些自以為是,多一些自知之明,會活得更快樂。」蘇好拿畫筆填充著細節,看都沒看她一眼。

  徐雨諾磨著牙壓低聲說:「你這個見異思遷的女人,你認識我第一天還說我名字好聽呢!」

  「是嗎?」蘇好仔細回憶了一下,「哦,這跟你沒關係,跟你爸有關係。」

  「啊?」

  「我只是覺得你的姓不錯。」

  「……」

  徐雨諾差點氣厥過去,看她一直在墨跡著填充細節,沒去畫第七格,battle欲起來了,哼一聲說:「江郎才盡了吧,構不出圖了吧,這次我肯定比你先畫完。」

  蘇好淡淡點了點頭,說:「我也覺得。」

  徐雨諾一愣。

  蘇好一向爭強好勝,隨隨便便就會被挑起勝負欲,這麼淡定倒像反諷。

  「你在暗示我不自量力嗎?」徐雨諾眉毛一挑。

  蘇好搖頭,認真道:「我真畫不出第七格。」

  「為什麼?」徐雨諾懵了懵。

  「因為,」蘇好筆一頓,目光定格在那場七月雨,「我的八月雨缺席了。」

  *

  後半節課,蘇好一直對著留白的第七格發獃。

  邊燃在畫室走動時注意到她在神遊,到她身邊提醒了她一次。

  她抱歉地說,她沒有靈感。

  她不知道這位雖然年輕,但看上去閱歷很豐富的老師是不是看懂了她畫里的故事,邊燃跟她說,空等是等不到靈感的,如果沒有靈感,那就去尋找靈感。

  或許老師並不存在一語雙關,只是單純那麼一說,但蘇好卻像被觸動了某根神經。

  記起昨天那通沒打通的電話,下課以後,她忽然有種強烈的,想要立刻得到答案的慾望。

  距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徐雨諾要拉她去圖書館,她說有事不去。

  徐雨諾就跟她約了晚點餐廳見,先行離開畫室,獨自去了圖書館。

  蘇好一個人留在畫室,拿起手機,做了一會兒思想準備,再次給徐冽撥了一通電話。

  結果依然得到了關機提醒。

  她看了眼時間,換算時差。

  國內現在也才晚上十點,實在沒道理這麼早睡覺關機。

  難道徐冽換了手機號碼?又或者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焦躁不安的感覺在蘇好心底瀰漫開來。

  她在手機上搜索起微信登錄不了的解決辦法,按照步驟一步步作著驗證,因為煩躁,不停輸錯密碼,頭暈眼花地操作了好一會兒,終於成功找回賬號。

  蘇好深吸一口氣,登錄微信。

  來自四面八方的新消息像洪水一樣瘋狂涌了進來。

  跳躍的紅色數字看得她眼花繚亂,一直等到所有消息傳輸完畢,她才終於看清楚置頂消息框的那一條新消息。

  蘇好顫抖著手指點開它。

  界面上滿屏的綠色背景,那是她進入封閉式學習之前給徐冽發的消息,說自己得用功讀書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碰手機。

  發完消息以後她就去了學校,並不知道徐冽有沒有回復她。

  現在她看到了。

  他回過她的消息。

  雖然只有一個字,卻好像足夠撫慰她此刻所有的不安和不確定。

  他說:「乖。」

  *

  課已經結束,有管理員過來鎖門,蘇好不好繼續在公共畫室逗留,拎包走了出去,下樓梯的時候,透過樓梯間的窗看到外邊天色微陰,下起了毛毛雨。

  她摸了摸手裡的托特包,發現自己早上走得太匆忙,忘了往裡裝傘。

  不過蘇好現在沒什麼心思管自己會不會被淋濕。她一邊往下走,一邊攥著手機,在跟徐冽的微信對話框里輸入了一堆字元,然後又刪掉。

  開頭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

  說「你手機怎麼關機」?可這是天天聯繫的戀人才有的熟稔。

  說「我可以用手機了」?可這消息明明應該第一時間就告訴他,現在再若無其事地提起算怎麼回事。

  說「你最近還好嗎」?這也太彆扭了。

  說「在嗎」?她又不是要賣保險。

  蘇好擰著眉反覆糾結,走到教學樓門口,跺跺腳沒了耐心,乾脆直接撥了語音通話過去。

  熟悉的通話鈴聲在耳邊響起,蘇好攥著手機站在門廊下,緊張地靠住柱子。

  鈴聲響過了十秒,沒人接聽。

  二十秒,沒人接聽。

  就在蘇好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將要沉到底的時候,鈴聲忽然中斷了。

  她一愣,以為到了時限,一看手機屏幕卻睜大了眼。

  屏幕上的時間正在一秒秒走動。

  是電話接通了。

  明明只是一個見不到面的電話,蘇好卻突然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擱,匆忙把手機放回耳邊,張了張嘴,想說一聲「喂」,但嗓子眼根本發不出聲音。

  電話那頭也是同樣的安靜。

  安靜到她彷彿可以聽見那邊空氣流動的聲音。

  天空無聲飄下一絲一縷的細雨,一根根牽扯著人的思緒,像極了她畫上最後那一場七月雨。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屏幕上的數字越攢越多。

  可是誰也沒能開口打出一聲招呼。

  最後蘇好甚至變得不確定,接通這個電話到底是不是徐冽的主觀意願,她猶疑著說:「你接錯了嗎……」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

  電話那頭仍是沉默,沉默到蘇好真以為徐冽是手滑才摁到接通鍵的時候,一道久違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打錯了嗎?」

  蘇好的眼眶裡一瞬間熱潮上涌。

  因為她聽到徐冽的聲音也在顫抖。

  「沒有,」蘇好忍著哭腔,趕緊否認,「我沒有打錯。」

  「我也沒有接錯。」徐冽啞聲說。

  蘇好點了點頭,點完之後才記起他看不見。

  電話里再次陷入死寂。

  「我昨天給你打了電話……」蘇好生硬地找話說,「剛才也打了,你手機怎麼一直關機?你是換了號碼嗎?還是因為你已經睡了?你那邊幾點了……?」

  蘇好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是拚命說話,拚命想用這些或許本無意義的話去堵住這一年的缺口。

  大概是這些問題太顛來倒去,徐冽也無從答起,最後只答了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十點半。」

  「哦,是,時差十二個小時,剛好顛個倒,你那裡晚上十點半,我這裡上午十點半。」她叨叨叨繼續說著廢話。

  「我是說,」徐冽乾澀道,「我這裡上午十點半。」

  蘇好一懵:「什麼?」

  「我這裡,」徐冽頓了頓,「紐約時間,上午十點半。」

  蘇好抬手去揉自己的耳朵。

  「不用揉,沒聽錯。」徐冽的聲音終於帶了一絲笑意。

  蘇好猛地跳起來,東張西望地往四面去看。

  「三點鐘方向。」徐冽提醒她。

  蘇好驀然回頭,往三點鐘方向望去。

  細雨里,那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褲,撐著黑傘的少年正遠遠注視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這是她不知做過多少次的美夢。

  這是她因為不願夢醒后失落,而寧可不要的美夢。

  現在,她朝思暮想的少年從夢裡走了出來。

  和她記憶里的模樣一成未變。

  天上的雨分明沒有下大,還是那樣綿綿密密,細如牛毛,蘇好卻好像聽見洶湧的驟雨被狂風拍落,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她呆在原地,勾在指頭的托特包忽地從指尖滑下去,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然後她終於被這聲悶響徹底驚醒,飛奔進了細雨里。

  一如一年前,她聽說他離開的消息,飛奔進那場細雨。

  徐冽沉甸甸的腳步在看到她飛奔而來的那一瞬像重獲了新生。他目光閃爍地望著她,拉大步伐迎向她。

  蘇好跑進他的傘下,兇猛地撞上他的胸膛,將他一把死死抱緊。

  徐冽被她這一撞,竟然差點沒拿穩傘,遲疑一剎,他一手攥緊傘柄,一手攬過她的後背,把她用力揉進懷裡,用力到像要將她揉進他的骨血里。

  蘇好緊緊閉著雙眼,感受著被他抱緊的真實觸感,在他懷裡淚如雨下。

  她的八月雨,終於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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