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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二月雨

  餐廳走廊人來人往,徐冽避讓開步履匆匆,端盤提酒的服務生,走到安靜的角落,握著手機聽林闌說話,然後在電話里謝絕了她的好意:「謝謝您,但我只拿我該拿的錢。」

  「你別想岔啊,」林闌像是生怕傷了少年郎的自尊心,「阿姨不是看你經濟上有困難,才多付給你工資,是真心覺得你在愷愷身上多花了那些時間,應該得到相應的報酬。而且我外甥女也告訴我,現在陪玩是一種專門的職業……」

  林闌剛說到這裡,電話那頭響起了某位改變主意的女孩子打死不認賬的聲音:「我什麼時候說了?不是愷愷說的嗎?」

  徐冽一愣過後,無聲笑了笑。

  但他還是說:「不用了,那對我不算工作。」

  「但你畢竟花了時間。」

  「我也在放鬆。」

  「啊,是這樣。」林闌恍然大悟,「也對也對,年輕人嘛,打打遊戲勞逸結合也不錯,那你去忙,阿姨不打擾你了,下周末再見。」

  「好。」

  掛斷電話,徐冽回到包廂。

  包廂里除了徐冽和施嘉彥以外都是南州大學的學生,十來個人圍了一桌子。

  今晚這頓聚餐是施嘉彥叫徐冽來的。

  這些大學生自主創業,成立了一個面向初高中生的網課平台,目前在招募理科功底紮實,邏輯思維強的新成員,負責一些諸如習題整理,課件製作的幕後工作。

  施嘉彥的堂哥是團隊的管理之一。施嘉彥周末聽說這個消息,記起徐冽有打工需求,當了個中間人,把他介紹給了堂哥。

  這幫大學生剛好周末團建,晚餐順帶邀請了包括徐冽在內的幾個預備成員,一方面跟他們聊項目詳情,一方面也探探他們的底,可以說是婉約派的招聘面試。

  為了取得這份性價比同樣很高的工作,徐冽過來了。

  餐桌上只有徐冽和施嘉彥未成年,兩個弟弟被當成保護動物,一滴酒沒給碰。

  徐冽回到包廂,在施嘉彥旁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味道有點澀,但他已經很久不挑剔。

  施嘉彥湊過去問:「剛那電話怎麼了,你僱主要解僱你?」

  「沒,」徐冽轉著喝空的瓷杯,「給加工資。」

  「不錯啊!那這做網課的事要不算了?省得影響功課。」

  「不影響。」

  施嘉彥嘆了口氣,沒多勸。

  最近在學校和徐冽同進同出,施嘉彥也大致了解了他的境況。

  徐家破產欠下的銀行貸款和高利貸,其實早在年前已經還清。但那並不是徐家自己償還的,而是靠徐冽的准姐夫程浪。

  當初徐媽媽帶著徐冽捲款跑路,遠走高飛,如果不是程浪及時相助,徐冽的爸爸和姐姐真的只剩了亡命天涯這一條絕路。

  所以哪怕徐冽其實是被媽媽騙出國,哪怕徐冽知道真相後跟媽媽斷絕了來往,不肯用那筆錢一分一毫,他依然認為自己虧欠了姐姐和爸爸。

  徐冽的爸爸後來在程浪的幫助下,去了東南亞尋找商機。

  而徐冽的姐姐本以為他和媽媽帶錢離開,應該過上了安穩日子,事發數月後才得知,原來他一直在美國吃苦受罪。

  他在最廉價的酒吧打黑工,吃剩飯,睡地板,挨客人的打。

  他不是沒辦法還手,而是不能夠還手。因為還手就會失去賴以生存的工作。

  姐姐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從高高在上,脾氣很臭的天之驕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好像什麼都懶得計較的少年。

  沒有生活的目標,也沒有真正在意的東西。

  姐姐想把他接回國,可徐冽不願成為她的拖油瓶,也不想回到昔日的少爺圈子。

  所以最後雙方各退一步——徐冽聽姐姐的話,繼續完成學業,姐姐則允許他在遠離北城的地方生活,允許他提早獨立,自己負擔學費和生活費。

  徐冽的姐夫現在給他的資金,等於是借他的錢。

  施嘉彥得知這些以後,也就理解了徐冽為什麼非要打工。

  因為他的每一天都有新的負債。

  雖然他姐夫根本不在乎這點錢,這麼做純粹是為了與他達成「各退一步」的約定,可徐冽放不過自己。

  沒有人怪他,可他在怪自己。

  *

  一頓飯下來,施嘉彥的堂哥對徐冽寡言又穩重的性子相當滿意。畢竟幕後工作就需要「人狠話不多」。

  幾個高年級學姐喝高了,也開玩笑說這弟弟長得真nice,性格也好a,想加個微信,願意等弟弟成年,被施嘉彥堂哥笑著罵了回去。

  結束聚餐,大家準備去下一攤,徐冽目的達成,沒多湊熱鬧,獨自去公交車站等車回學校。

  這一帶依舊是大學城附近,前一晚遇到蘇好也在這裡。

  最近為趕學習進度用眼過度,徐冽在站牌前看到旁邊有家藥店,順路進去買滴眼液,在貨架上拿了兩盒,走到收銀台付賬,餘光瞟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女生走了進來。

  是許芝禮,跟前一晚相似的打扮,化著煙熏妝,腳踩一雙恨天高,手拎一個看起來挺沉的超市購物袋,也走到了收銀台前。

  看見徐冽,她挑了挑眉,似乎在意外這麼巧。

  但今天蘇好這條紐帶不在,兩人都沒有跟對方打招呼的意思,一眼過後,徐冽拿手機掃碼付賬,許芝禮把一張處方單推給了收銀小妹:「拿盒葯。」

  「好的,稍等。」收銀員正在給徐冽的兩盒眼藥水裝袋,一心二用地看了眼許芝禮的處方單,先提醒她注意事項,「急性扁桃體炎是吧,注意吃抗生素前後三天不能飲酒,嚴重時是會造成生命危險的,不是開玩笑。」

  許芝禮點點頭,臉上有濃妝也掩不住的倦怠。

  徐冽接過塑料袋,走出藥店,來到公交車站,前腳剛站定,又看到了許芝禮。

  大概也是來等車。

  這公交車站已經非常老舊,兩把不鏽鋼候車椅壞了一把,另一把座椅的弧面不知被什麼重物砸過,凹凸不平,但還勉強能坐一個人。

  許芝禮實在是高跟鞋踩累了,見徐冽站在一旁,就佔了座位,手裡的購物袋順手往座椅上一放,不料袋子太沉,座椅又太窄,購物袋順著凹凸不平的弧面往下一滑,裡邊東西嘩啦啦掉了出來。

  一個玻璃瓶從袋子里滾出,瓶壁厚,倒是沒碎,咕嚕嚕一直滾到徐冽腳邊。

  許芝禮目光微微一閃,蹲下去撿東西。

  徐冽低頭看了眼撞到腳邊的玻璃瓶,借車站燈光看清了它。

  一瓶白酒,五十幾度的烈酒。

  許芝禮撿起酒瓶,一抬頭就發現徐冽的眼神變了。

  這瓶烈酒,加上她剛剛在藥店買的那板葯,足夠致命。

  徐冽眯了眯眼。

  許芝禮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朝他一笑:「別誤會,給別人帶的酒。」

  他揚眉:「誤會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她卻欲蓋彌彰地讓他別誤會,就像前一晚,她對蘇好說「別誤會,我割腕不是自殺」那樣。

  「沒什麼。」許芝禮把酒瓶裝進購物袋,又去撿腳邊的其他東西,蹲下去的時候,自己先動作一滯。

  那是一些有特殊用途的東西——信封、信紙、錄音筆。

  放在其他時候或許沒什麼,可放在此刻,許芝禮自己也發現了:它們太像一個即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最後想要留下的東西。

  她抬起頭,看了眼徐冽。

  他的視線果然落在這些東西上。

  他應該已經猜到她要做什麼,也猜到了,她跟蘇好說的是假話——她割腕就是為了自殺。

  許芝禮慢吞吞把東西都裝回購物袋,起身的時候嘆了口氣:「別告訴她行么?」

  這個「她」當然是指蘇好。

  畢竟許芝禮誤以為徐冽是蘇好的男朋友。

  徐冽的目光恢復了沉靜,看著她問:「理由?」

  「就幫個忙唄,帥哥。」許芝禮勾唇一笑,賣弄著她那不符年紀的熟女風情。

  徐冽卻連眼皮都沒掀一掀,顯然不吃這套。

  許芝禮「哎」地一聲:「也是,幫我這個陌生人騙自己女朋友,想想也不怎麼有道理,而且我也沒她好看。」

  或許是當下時機不對,徐冽沒有澄清身份,重複道:「所以,理由?」

  許芝禮敲敲酸軟的腿,坐下來說:「她沒跟你講我的事?」

  徐冽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她自己往下說。

  「我呢,當初是通過她認識了一群狐朋狗友,才變成這渾樣,所以如果她知道我過得不順心自殺了,她這老好人會內疚的,明白?」

  徐冽靜靜望著夜幕:「就算我不說,她也會知道。」

  「我保證這次走得悄無聲息,這不遺書都備好了么?會讓我爸媽低調處理。上次割腕確實鬧太大了。」許芝禮遺憾地聳聳肩,「自身難保的時候,哪還管別人那麼多啊,昨天碰見她,我才想起來,她對割腕有陰影。」

  徐冽看向她,眉頭皺了皺。

  「你不知道啊,」許芝禮的嘴角帶了一絲調笑,「你們還沒滾床單?沒見過她腳踝那個紋身?」

  對於紋身的印象拉走了徐冽的注意力,以至於他還沒對「滾床單」這三個字作出反應,先眯著眼回想起來。

  許芝禮笑著猜測:「哦,見過了,但她不肯說那是什麼?那我現在告訴你是不是不太好。」

  徐冽還沒說話,她又自顧自說下去:「算了,我都要走了,就當給你留個遺言,祝你們長長久久吧。」

  「那是洛麗瑪絲玫瑰,用來紀念死人的。玫瑰底下的日期就是那個人割腕的日子。」

  徐冽眉頭蹙得更深:「那個人?」

  「我也不知道是誰,她當時只告訴了我一半。大概是她以前很親近的人吧。」

  徐冽又是沉默。

  許芝禮拍拍手站起來:「好了,跟你扯這個就是想告訴你,她對身邊人自殺這事很敏感,但我也不能為了她就不走了吧。所以,不讓她知道是為她好。」

  遠處路口,一輛公交車停在了紅綠燈前。

  這個時間點,站台一共就只剩兩輛公交車。

  許芝禮踮腳望了一眼號碼牌,回頭跟徐冽說:「不是我的車,你的?」

  「嗯。」

  「行,那你走吧,」她跟他揮揮手,「記得保密。」

  「保密可以,」徐冽朝她攤開掌心,「葯和處方給我。」

  許芝禮皺了皺眉。

  「葯和處方給我,我替你保密,或者我現在告訴她,你選。」

  「真要自殺的人,是攔不住的。」許芝禮好笑道,「這個道理不用我講吧?」

  徐冽淡淡眨了眨眼:「至少不是今晚。」

  許芝禮目光一閃,忽然短暫失語。

  片刻后,她扯了扯嘴角:「不是今晚,就不會是明晚了嗎?」

  「也許。」

  許芝禮從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奇怪情緒捕捉到什麼:「你怎麼知道?」

  徐冽沒有答,依然伸著手。

  僵持數秒后,許芝禮懊惱地抓了下頭髮:「我真不該走進這家藥店,更不該來這個車站。」然後把購物袋裡的葯和處方遞給了他。

  公交車在站前停穩,徐冽拿著藥盒和處方上去,在後車廂靠窗的座位坐下,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朵金色描邊的洛麗瑪絲白玫瑰。

  手機傳來的震動打斷了他的回想。

  一通微信語音通話,來自鄒愷。

  這小鬼頭,今天下課後非要加他微信,說有空一起打遊戲。

  他接起來,那頭鄒愷興奮地說:「哥,我作業做完了,你現在有空嗎?」

  徐冽眉梢一挑,不答反問:「做完了?」

  「對啊,這是我第一次在周六做完作業!」

  「怎麼證明?」

  「我從來不說謊的!要不拍照給你看?」

  「不用,」徐冽手肘支著窗沿,「讓你姐聽電話,我問她。」

  「也行也行,反正我真的做完了!」那頭鄒愷奔進蘇好房間,指指手機,「姐你快幫我作證,跟家教哥哥說我作業寫完了。」

  蘇好正在畫架前畫油畫,手都騰不出來,翻個白眼:「老娘現在沒空。」

  「就說一句嘛!」鄒愷非把手機往她耳邊擱。

  蘇好沒好氣地對電話那頭說:「徐老師吃香喝辣還不忘管我弟作業,真是精力充沛。」

  「我吃香喝辣?」

  「哦,我舅媽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不是你那兒在喊服務員,是我這兒在喊?」

  那頭默了默,然後隱約笑了一下:「我在工作。」

  「工作?」蘇好一愣,「你不是去吃飯的,你是那個服務員?」

  公交車上,徐冽也對她這個腦迴路愣了愣,「不是」兩個字剛到嘴邊,轉了個彎:「對。」

  蘇好低低「啊」了一聲,滯在畫架前,緩緩眨了眨眼。

  這也太可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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