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鷹之神
兀顏哲昆站在一麵迎風飄揚的大纛之下,纛上繡著一隻展翅翱翔的巨鷹,巨鷹華麗的雙翼向兩側完全伸展,更襯出其碩大無朋的身軀。在女真人眼中,大纛上所繡的並非一般的鷹隼,而是他們種族的圖騰,他們的祖先肅慎人稱其為“雄庫魯”,意為快如閃電、縱橫際的神鳥,它就是白山黑水間誕生的“萬鷹之神”——海東青。
女真人奉為圖騰的神鳥,卻淪為了遼國權貴的玩物。近年來,女真人源源不斷地向遼國進貢海東青,遼國的“祚皇帝”耶律延禧出獵時,常帶有數量龐大的海東青。耶律延禧強行將女真族的圖騰掠奪來滿足一己私欲,令女真人無不切齒痛恨。
如今,由於遼國的長年掠奪,在金國境內的海東青數量銳減,即便連兀顏哲昆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萬鷹之神”展翅蒼穹的景象了。所幸,女真諸部早已統一,女真人也已經建國,他們的國家叫作“大金”,如今已能與遼國分庭抗禮。遼國人再也無法肆意掠奪女真人的財富,“萬鷹之神”也將重回白山黑水的上空。
兀顏哲昆凝視著繡於大纛之上的那隻威猛無比的海東青,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當年,遼國派出“銀牌使”前往女真五國部的五國頭城索取海東青,遼使在五國頭城內極盡作惡之能事,不僅大肆索要女真五國部的財寶器物,還四處尋找年輕的女真女子陪寢,肆意加以淩辱。彼時,正值壯年的兀顏哲昆正巧身在五國頭城。激憤之下,他率領五國部以及隨行兀顏部的女真勇士共五十餘人,在遼使返遼路上將其截殺,奪回了被掠的海東青。此事震驚女真諸部,遼國遣使前來問罪,時任女真諸部節度使完顏盈歌機智搪塞,此事竟最終不了了之,女真諸部也避免了兵連禍結。自此以後,兀顏哲昆的名字便傳遍了女真諸部,女真部落自發截奪進貢的海東青,阻斷“鷹路”(注:所謂“鷹路”,即遼國派“銀牌使”前往女真征收海東青的道路,具體線路為從黃龍府(故址在今吉林省農安縣)出發,經過完顏部女真(今阿城一帶),順混同江(今鬆花江)而下,抵達五國部的五國頭城(現依蘭縣))的行為也愈演愈烈。
“哲昆哥,你這位老英雄身子骨可是清健得很哪!”兀顏哲昆正出神間,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循聲望去,見一位灰髯老者正大踏步向他走來,老者身後緊跟著一位形貌威猛、身軀偉岸的年輕人。兀顏哲昆很快便認出了來人,來的正是大金國相完顏撒改和他的長子宗翰。
兀顏哲昆已有五十六歲,早已過了可以叱吒風雲的年齡,他和迎麵走來的撒改一樣,都感受到了歲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深深痕跡。兩人相交已近二十年,二十年前,他截殺遼使,阻斷“鷹路”,大名已響徹女真諸部。不久,女真完顏部的幾位年輕才俊便結交上了他,其中就有現在的大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和國相撒改。女真漢子多性格爽朗,當年撒改與哲昆更是一見如故,可謂英雄相惜。撒改如今雖然貴為國相,但與哲昆依然以兄弟相稱。
“哈哈哈,原來是咱們的勃極烈大人駕到!”哲昆大笑著迎上前去,一把摟住了撒改,在撒改的胸口輕捶了一拳,“好兄弟,有日子沒見了,真是想煞哥哥了!阿途,快過來見過我們的勃極烈大人,你的撒改爺爺!”哲昆口中的“阿途”,是在不遠處一位正在打磨狼牙棒的少年,那少年聽到哲昆喚他,便將手中的狼牙棒心翼翼的倚放在身後的牆邊,一路快跑而來。
少年奔到近前,撒改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生得濃眉大眼、鼻直口闊,年紀雖輕,但卻散發著英武之氣。撒改不由問道:“哲昆哥,這是誰家的孩子?”哲昆哈哈大笑,道:“撒改,你年歲大了,記性也差了!忘了我的孫兒阿途了麽?”
撒改這才想起老哲昆還有一個孫子,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撒改上次見到哲昆的孫子還是在七八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年幼的孩子,如今卻生長得高大魁梧,他笑道:“忘不了,上次見這子的時候,他連毛都還沒長齊呢!”少年單膝跪地,向撒改行禮道:“兀顏真途向勃極烈大人行禮了!”
少年名叫兀顏真途,“真途”是祖父哲昆給他起的漢名。他還有一個女真名字叫作“兀顏赫圖”,完顏阿骨打建國後,給自己取了漢名叫作“完顏旻”,而後,女真諸部的貴族們也紛紛效仿之,哲昆便給孫子也取了漢名。
哲昆對於漢人,還有著一層特殊的感情,源自於他年輕時的一段奇遇。
哲昆年輕時,曾是女真兀顏部的第一勇士。一條渾鐵狼牙棒,加之一身驚人的怪力,令他所向披靡。部落出獵時,他竟能獨自與山中猛獸近身搏鬥,無數凶猛的虎豹熊羆喪生在他的狼牙棒下。於是,部落族人送給他一個響亮的名號——“鐵棒哲昆”。
女真人習武,多數是為了狩獵,而女真人使用兵器,也大多沒有什麽招式章法,臨陣對敵,多半是靠氣力取勝。哲昆生神力,部落中自然無人是他的敵手,年輕氣盛的他,漸漸變得輕慢自大起來。
一日,哲昆在林中習練狼牙棒,將一條渾鐵狼牙棒使得呼呼生風,練到酣處,忽然一個人影晃過,哲昆手中的狼牙棒不翼而飛。手中沉重的兵器突然消失,重心不穩的哲昆就如陀螺一般在原地打了兩轉後,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嘴啃泥。一向自詡本領高強的他從未吃過如此大虧,瞬間怒火中燒,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見自己五尺長的狼牙棒被一人用兩隻夾住,穩穩地橫在胸前。哲昆見此狀,不由大吃一驚,看那來人,裝束奇異,顯然不是女真族人,卻也不像契丹人,再看那人相貌,可謂麵如冠玉、目若朗星,年紀不過三十歲上下。哲昆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氣宇軒昂之人,怒氣頓時消了大半。
哲昆見那人身法輕靈,膂力也極為驚人,知其不是等閑之輩,但他一向爭強好勝,不願就此認栽,於是鼓足勇氣,衝那人喝道:“你是打哪來的,為什麽無故搶我的鐵棒!”
“我打南邊來,見你一個人在這裏拿著根狼牙鐵棒胡掄,以為你得了瘋病,本想上來給你治治。現在仔細瞧瞧,似乎你又不像得了瘋病的。”那人用流利的女真語答道。
哲昆見此人言語無禮,惱羞成怒道:“我看你才像是瘋了!你不是女真人,也不像契丹人,倒底是什麽來頭?”
那人哈哈一下,隨後正色道:“原來兄弟不但沒瘋,神智還清醒得很。我是南朝宋人,閑遊至此地,不想碰到了兄弟你,也算是你我的緣分。敢問兄弟,這裏可是女真兀顏部的地界?”
哲昆心想:此人原來是南朝人,怪不得裝束打扮如此奇特。常聞南朝宋國沃野千裏,國富民殷,但國人大都文弱,軍隊也不善打仗,與外國交兵,勝少敗多。此人身為宋人,卻有如此非凡身手,實在是令人詫異。
那人見哲昆遲疑不作答,以為是對他心存芥蒂,於是抱拳道:“在下‘拂塵散人’,此番前來女真地界,意在遊覽山河大川,結交異族朋友。適才多有冒犯,請恕在下無禮之罪。既然能與兄弟你萍水相逢,不如就此交個朋友。敢問兄弟姓名?”“拂塵散人”顯非此人真名,乃是他的別號。
“我是兀顏部人,自然是姓兀顏,名字叫作哲昆。我看你倒也不像惡人,交個朋友倒也無妨。”哲昆年輕時個性純真,見那自號“拂塵散人”之人態度謙恭、言語和善,便爽快地答應與其結交。
不料那拂塵散人眼中忽現悲苦之色,他長歎一聲,悵然道:“我十六歲出師,獨自一人闖蕩江湖,抱著懲惡揚善、替行道的信念,希望成就一番俠義之名。誰想我與中原武人打了十五年的交道,所行卻皆是爭名奪利、勾心鬥角之事,從未交過一個知心朋友。可如今來到這化外之地,卻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言畢,他忽然又轉悲為喜,放聲大笑起來,對哲昆道:“兄弟,我是善是惡,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可是兄弟你,卻是個大大的善人!”
哲昆見此人喜怒無常,話不知所雲,著實又吃了一驚,心想今日撞見這麽一個怪人,恐怕也算是一段奇遇了。
拂塵對哲昆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兄弟,我看你的骨骼身形,是塊練武的材料,適才看你舞弄狼牙棒,發覺你膂力也不同凡人。我來你女真部落已有數月,見女真武士與人爭鬥,多是依靠蠻力,力氣大者往往便能取勝,殊不知我南朝武人,克敵製勝則都是憑借奇招妙式。往往看似孱弱之人,體內卻蘊含驚人能量,反能將力大無窮之人擊倒。既然你我有緣,我便將南朝武功的種種奇招妙式,傳授一二與兄弟你,不知你可有興趣?”
哲昆初見拂塵的奇詭的武功,便既驚異又好奇。他曾聽部族老輩人提起,南朝人雖然軍隊不堪一擊,但南朝的武士遊俠,都能飛簷走壁、隔空取物,南朝武功,神妙至極。當時他覺那隻是無聊的傳,若南朝人真有這般本領,何至於向遼國人委屈求全,百年來始終向遼國納貢。此時的哲昆雖不過是一介武夫,但對當年宋遼的“澶淵之盟”也略有了解。如今,哲昆眼前的這位南朝人竟提出將他的南朝武功傳個一招半式與他,自然令哲昆大喜過望,他欣然道:“兄弟我想學得很哪,還怕大哥不肯教我呢。”
拂塵正色道:“兄弟,不瞞你,我常聽聞遼國契丹人欺壓女真人,多年來從未間斷。有時,女真非但要向遼國進貢稱臣,而且前往遼國進貢的隊伍也時常遭遼國強盜乃至遼國軍隊的劫掠,你們女真人對此卻無力相抗。”這時,哲昆的狼牙棒依然穩穩地夾在拂塵散人的兩指之間,隻見他兩指猛然向前一送,狼牙棒忽地平平向哲昆飛去,去勢極慢,卻穩穩飛向哲昆胸前。
哲昆順勢接過飛來的鐵棒,深深插入身旁的泥土中,對著拂塵躬身施禮道:“遼國乃尚武之邦,武藝高強之人比比皆是,我女真男子雖大多身強力壯,但怎奈在武藝上與遼國人相差太遠,即便連遼國的強盜草寇,我們也難以相抗。大哥願意傳授絕技給我,不光是我的福分、是我兀顏部的福分,也是女真全族的福分。我學會大哥的絕技後,一定要再傳給我部男女,然後再傳遍全族,若我女真族人人都會大哥的絕技,自然就不怕遼國人的欺壓了!”
拂塵輕捋胡髯,微笑道:“哲昆兄弟,我看你非但是塊練武的好材料,還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呢!你這個朋友我交下了,你這個徒弟我也收下了!隻是我雖收了你這個徒弟,我們之間卻仍要以兄弟相稱,無需顧及師徒之禮。”。
哲昆本就不懂漢人所謂師徒之間的禮數,對兄弟之間的情誼倒是頗為看重,忙應道:“我與大哥隻是初次相見,大哥便能誠心待我,所以大哥的話,兄弟我自然是聽的。”
拂塵爽聲大笑:“好兄弟,我活了三十多年,從未像今這麽開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