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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九年十一月初一。
因我暈厥之後尚有氣息,故而被安置在延禧宮,起初太醫們以為我不過翌日便會清醒,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我都沒有轉醒的跡象,太醫們不由得漸漸灰心了,可就在眾人以為我這一輩子便這樣過了的時候,我又醒了。
心下驚奇,原來,以毒攻毒還是行得通的。
洗漱之後換上淺粉色綉紅梅花樹絲綢旗裝,又在頭上插戴鎏金彎角釵,碩大的兩片鏤空金葉子上,棲息著一隻羊脂玉雕琢的蝴蝶,另綴白珍珠無數。
彼時我已遣開眾人整理了自己的行裝,之後靜靜地觀賞紫檀木書桌上供著的一座紫檀,百斤左右,為麒麟納福的圖案,精雕細琢,覆了一層黑油伽藍香,甘寧清甜,幽幽若若,又不見煙火氣,令人宛在甜夢中。
上百株沉香樹只有極少會樹脂化,且要香味品質高才能被稱為伽藍,分為綠油伽藍香、紫油伽藍香、黒油伽藍香、黃油伽藍香,因十分難得,取一星兩星製成金累絲香包已是得趣。
喚來靈雲添了茶水,她殷切道:「娘娘許久不曾進食了,可有什麼想要吃的么?奴婢讓小廚房做來。」
我單手支著下巴,想了想道:「沒什麼胃口,用不著六葷六素了,白面饅頭、酸棗仁粥、蝦溜瑤柱、魚鬆高湯蒸雞蛋、雜菌羹、櫻桃肉燜山藥,這幾樣便足夠。」
靈雲答應了,過些時候便端來了,寂然飯畢,卻是見小順子進來報太皇太后前來,起身去了殿前迎接,又吩咐小宮女奉上今歲新貢的好茶,我侍立著,極為恭敬。
太皇太後端起景德青花瓷茶盞抿了一口,詫異道:「你如何知道哀家最愛喝茉莉雀舌毫?」
我如實回答:「皇上告訴臣妾的。」
「是你讓他告訴的?」
「不是。」
「是他主動告訴你的?」
「是。」
「罷了,你坐下。」
「多謝太后。」
太皇太后屏退了宮人,道:「哀家喜歡你,是因為你的性子與哀家年輕時有幾分相似。」
我低眉淺笑,溫婉道:「臣妾哪有您這樣的好福氣啊。」
「前日哀家去乾清宮見皇帝,正喝著茶,哀家詢問皇帝關於太子的事,可皇帝卻張口問一句『焓兒怎麼了?』,可見皇帝滿腦子想的念的都是你啊!皇帝說,這些年,除了仁孝皇后*,便是與你在一起時,心裡才會舒坦。」太皇太后的眼波里漣漪瀲灧,彷彿是夜色的深沉,「但你是皇帝的軟肋,哀家不希望你留下。」
心下一驚,默默不語,看著自己長長的裙裾逶迤在白檀足榻上,是銀絲綉簇的攢心寶相花,彷彿斑駁的淚痕,閃著剔透的水光。
「你這孩子勤於伺候哀家,這觀音菩薩的吊墜是哀家的嫁妝,今日便賜予你了,但願保你平安。」
太皇太後手中已多了一個玉墜子,那是一塊上好的緬甸翡翠,彷彿盈盈的綠水,碩大通透。
這樣驟然賞賜,我有些措手不及,掩飾好了傷懷之情,忙接下謝了恩,觸手生涼。
「你知道為何皇帝會給你做嫁衣么?」太皇太后的神情甚是淡漠,彷彿斜陽下一帶脈脈的雲煙。
「因為你長得像一個人。」我一愣,只見她閉目須臾,「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這也是為什麼皇帝有時候在你面前會像一個孩子。」
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更是驚訝她老人家怎會知道玄燁在我跟前的言行舉止。
我獃獃地望著太皇太后,半響才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秋語,她是哀家的人。」
送別了太皇太后,我獨自坐在妝台前,看著梧桐木雙層如意鎖方盒,盒蓋上貼著薄薄的金箔銀箔,花樣為方壺集瑞,極是精緻華麗。
打開之後,琳琅滿目,絨花、珠花、華勝、玉簪、金釵、手鐲、戒指、耳墜,林林總總,藍寶、玉隨、珊瑚、琉璃、珍珠、象牙、紫晶、琥珀、蜜蠟,皆為上品。
東海珍珠一顆顆都比拇指還大,渾圓飽滿,明凈潤澤,泛著柔和的粉紅光暈,乃是採珠女潛入深海所得,萬金難求。
然而我不做留戀,徑直打開最底下屜子里的暗格,取出一枚和田玉相思佩,緊緊握住。
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這幾年在紫禁城的日子,認識的人,發生的事。
*題外話:雍正帝改了仁孝皇后的謚號為孝誠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