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不單行
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美姑縣,在大涼山的重巒疊嶂中,有一片風景秀麗的緩衝地帶,這裡綠樹成蔭,繁花似錦。在綠樹繁花的掩映中,有一個小村落,十幾間白牆綠瓦的房屋散落在半山腰。山腳下有一條小溪,小溪如白練一般繞著小村蜿蜒而過。小溪的兩邊是一片開闊的河灘,河灘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兩個穿著彝族服飾的小姑娘在石頭上來回跳躍,其中一個約莫六歲,一條粗壯的短辮垂直於腦後,稍小的那個看起來四歲不到,頭上兩條羊角辮朝天而立,她赤著足,預備從一塊大石頭上往溪水裡面跳,她的姐姐在後面卻是一聲驚呼:「妞妞,不要跳,小心摔倒!」妞妞卻好似沒有聽見一般,做了兩次預備的姿勢,最終還是一躍而下,隨著腳下濺起的一陣水花,妞妞一屁股坐在水花里,她回過頭看著姐姐,留給姐姐一連串「咯咯咯」笑聲。驚慌失措的姐姐連忙跑過來,一邊把她拉起來,一邊埋怨她:「你看你,衣服都打濕了,回去看媽媽怎麼罵你!」
妞妞站起來,想掙脫姐姐的手繼續向溪流中間走去,卻被姐姐一把給拽回來:「不要再跑了,我們早點回去,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好些客人要來呢!」妞妞無奈,只得跟在姐姐的後面,向山上跑去。
這個年紀稍小的女孩名叫千沙石子,小名妞妞,稍大一點的是她姐姐李天芮。她們原本就是同父同母的親生姐妹,爸爸是彝族人,姓千沙,母親是漢族人,姓李,姐妹倆一人隨了母親的姓,一人隨了父親的姓,因此從名字上看,兩人似乎是沒有血緣關係,實則不然。
這個小村落有十幾戶人家,其中姐妹倆的家就在最顯眼的位置,那是一個四合院,兩層小洋樓背山而立,坐北向南,鳥瞰整個狹長的溪谷,左右兩邊各建一棟青磚瓦房,作為廚房和雜物間,前面則是一壁圍牆,圍牆被漆成灰白顏色。四圍之內的院子寬闊而整潔,靠近圍牆的地方還種滿了花花草草。
姐妹倆跑步回了家,時值黃昏,家裡已經有了一些煙火氣,廚房裡炊煙裊裊,香氣撲鼻,想必媽媽正在做她拿手的好菜;院子里爺爺正在布置桌椅板凳,看見她們跑進院子,便招呼姐姐:「天芮,過來幫爺爺抬一下桌子。」
妞妞看見爺爺和姐姐正把一張方桌從屋子裡抬出來,姐姐有一些力不從心,小臉憋得通紅,她便跑過去幫忙,並且奶聲奶氣地問爺爺:「爺爺,阿爸怎麼還沒回來啊?」
姐妹倆的爸爸在鎮上的一家煤礦廠做礦工,每周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會給姐妹倆帶很多好吃的,因此,妞妞每周都會像盼望過節一樣,盼望著爸爸回家的日子,更何況今天又是爸爸的生日,到時候爸爸的工友,還有爸爸的弟弟,她們的小叔叔也會過來,指不定會帶給她什麼好玩的禮物呢!
「快了!快了!」爺爺看了她一眼,慈祥的臉上露出一絲憐愛的表情。「你看你,這一身髒的,天芮,帶你妹妹去換一身衣服。」
李天芮跑進房間里幫妞妞找衣服,妞妞卻沒有跟進去,而是徑直來到了廚房。廚房裡,母親正在案板和灶台之間來回忙碌,霧氣裊繞中,妞妞看到母親白皙的臉上淌出了細密的汗珠。鄉下女人素來早嫁,因此,這個名叫棗花的女人,雖然已經有了兩個女兒,但她的實際年齡還不到25歲,而且,天生皮膚細嫩,身材苗條,所以看上去絲毫不像已經生養過的女人,倒像是一個尚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但這也絲毫不妨礙她成為一個持家有道、溫柔嫻淑的好妻子、好母親。
「阿媽,做什麼呢?」妞妞弱弱地叫了一聲。
棗花兀自忙碌,並未覺察到妞妞的到來。
妞妞見母親沒有反應,自覺無趣,於是扭頭向房間跑去。
換好衣服,倆姐妹在房間里說著悄悄話。
「姐姐,你說爸爸今天會帶什麼好吃的回來呢?」妞妞一臉天真地問。
「蛋糕唄!今天是爸爸的生日,難道你忘了?生日不吃蛋糕吃啥子?」
「太好了!我喜歡吃蛋糕。」妞妞回味著奶油蛋糕香甜的滋味,一邊咂了咂嘴巴一邊說,一臉陶醉的樣子!
正在她們說話間,卻聽見外面一聲叫喚:「不好了!阿爸!嫂子!出事了!」
聽起來好像是小叔叔的聲音,李天芮和妞妞雙雙跑出門外,果然是叔叔。只見叔叔滿頭大汗,一臉驚慌。
「慌啥子嘛!出啥子事了?」爺爺停下手中的活計,一臉狐疑地望著自己的小兒子。
「不好了!塌方了……」叔叔語無倫次地說。
「你說啥子啊?」爺爺似乎是在懷疑自己的耳朵,但從他的臉色來看,他應該是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礦道塌方了,哥哥他……」
爺爺呆若木雞地僵在那裡,叔叔卻沒有理會發獃的父親,而是風一樣地衝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只見母親和叔叔一道跑出來,母親臉上也是一片驚慌失措,她甚至忘記了跟姐妹倆打招呼,便跟著小叔子上了摩托車,那摩托車「突突」地叫喚著,放了兩聲烏黑的響屁,便絕塵而去。六歲的李天芮尚且懵懂,卻也是略通世事,瞧這陣勢,已經預感到父親出了大事,一下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妞妞年紀尚小,不明事理,見姐姐在那裡大哭,卻也是六神無主,只是一個勁地扯著李天芮的衣角叫喚:「姐姐,別哭了好不好?」話語中已是帶著明顯的哭腔。
稍稍穩定心神的爺爺,見姐妹倆已經被嚇得面色慘白,哭聲不斷,很是心疼,便過來安慰姐妹倆:「沒事的,不要哭了,阿爸、阿媽很快就會回來。」
天色漸晚,四周一片漆黑,原本晴朗的天這會兒卻颳起了大風。驚慌失措的姐妹倆在爺爺的照顧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就早早地上床了。阿爸、阿媽遲遲沒有回來,姐妹倆也一直沒有睡意。
「姐姐,阿爸、阿媽什麼時候回來啊?」躺在被子里的妞妞怯生生地問。
李天芮沒有回答,雖然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她預感到阿爸真的出了大事,也許阿爸永遠也回不來了。她仔細聆聽著外面的動靜,期待著奇迹出現,但屋外只有一陣陣大風凄慘的呼號聲,除此之外,再沒有一點聲響,她絕望了,又開始「嗚嗚」地抽泣起來。妞妞卻沒有哭,只是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姐姐的身體,李天芮明顯地感覺到妹妹的全身都在瑟瑟發抖。
阿爸、阿媽一直沒有回來,實在是頂不住睡意的妞妞漸漸進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見門外阿爸的叫喚聲,興奮不已的她一躍而起,趕緊跑到門外,果真是阿爸回來了,手中還提著一個圓圓的大蛋糕,後面跟著好多叔叔,大家無一例外笑嘻嘻地同她打著招呼,還有個高大的叔叔把她抱起來,在空中打著轉……
正在睡夢中「咯咯咯」笑著的妞妞被一聲沉重的嘆息聲驚醒,她睜開惺忪的眼睛,天色已經大亮,只聽見客廳里爺爺在和什麼人說著話。
「礦道塌方了,而且裡面灌滿了水,看來是凶多吉少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叔叔的聲音。
「哎!這可怎麼辦才好啊!他才三十歲啊!」這是爺爺的聲音。
妞妞推了推身旁的姐姐。李天芮一直是醒著的,外面的談話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預感,看來,阿爸真的是回不了。
「姐姐,阿爸怎麼了?」
「妞妞,阿爸回不來了!」李天芮忍不住又放聲大哭起來。
「阿爸不要我們了嗎?」尚且年幼的妞妞對死亡還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在她的世界中,阿爸不回來意味著阿爸不喜歡她們了。
聽見哭聲的爺爺停止了和陌生人的對話,走進房間來,把兩個可憐的孩子抱在懷中,禁不住老淚縱橫。
一直三天,不僅阿爸沒有回來,連阿媽也不見蹤影,不知所措的妞妞頻繁地問李天芮:「阿媽去哪裡了呀?阿媽也不要我們了嗎?」李天芮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地哭。直到第四天清晨,阿媽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了,見到兩個女兒,把她們摟在懷裡,泣不成聲。
阿爸的猝然離去讓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和諧與安寧。在妞妞幼小的心靈世界中,阿爸的離去不過是少了一個人,一個疼愛她、經常買好吃的給她的人,而在阿媽李棗花和爺爺的世界了,阿爸的離去卻是塌了一片天,儘管她們試圖努力支撐起另外一片天空,但一個柔弱的女子、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如何能夠支撐得起這片天?因此,自從阿爸離去后,阿媽的臉色經常是陰鬱的、愁眉不展的,在眾人的背後妞妞時常看到她在偷偷地垂著眼淚;爺爺也不再是那麼和藹可親,他既要為他那不求上進、整天遊手好閒的小兒子操心,又要兼顧這一家弱小的她們,因此,在妞妞、李天芮的面前,爺爺也經常是長吁短嘆,愁眉苦臉。終於有一天,妞妞聽見阿媽和爺爺激烈的爭吵聲,然後,阿媽一氣之下拉著她的手,頭也不回地來到了外婆家,任憑姐姐在她們身後撕心裂肺地哭喊……
自從來到外婆家,妞妞再也找不回那失去的天堂,沒有了姐姐的陪伴,也沒有了每周對阿爸回家日子的殷切期待,她是孤獨的,經常獨自一人跑到後山上去玩耍,與那裡只會唱歌不會說話的野畫眉鳥作伴,跟草叢裡整日忙忙碌碌的螞蟻昆蟲們說話,或者採集那漫山遍野、不同顏色的野花,把她們編成樣式各異的花環,戴在頭頂或者胳膊上。母親的愁容依然沒有舒展,相反卻有了新的煩惱和憂思,外婆一家對她們自然是憐愛的,但畢竟她們家境也是一般,如今憑空多了兩張嘴吃飯,光景驟然艱難起來,難免有人會說出一些不好聽的話。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母親盡量少說話多做事,母親的沉默寡言換來了暫時的安寧,好不容易挨到她六歲。六歲的妞妞對死亡有了比較清晰的認知,死了就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就像外婆經常對她母親說的那樣「人死不能復生,你也該為自己的下半輩子想一想了。」妞妞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也許母親會為自己找一個新的「阿爸」,意識到這一點的妞妞沒有喜也沒有悲,她對「后爸」這個概念還沒有清晰的認識,她只知道,她已經習慣了沒有「阿爸」的日子,小孩子的天空永遠是藍色的,而且那麼透明,無憂無慮的,然而成人不一樣,母親的心事永遠是複雜的、憂傷的,對於外婆的提議,母親起初是激烈地反對,反對的理由是「怕妞妞受委屈」,但禁不住外婆的反覆念叨以及其它人的冷言冷語,她最終還是妥協了。好在阿媽年齡還不算大,人品和容貌在附近十里八村已經出了名,再嫁的消息一放出,說親者便絡繹而來。
在外婆的主導下,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較般配的人家,但是對方提出了一個比較苛刻的條件:他們不想棗花帶著「拖油瓶」上門。對於這個條件,棗花萬萬不肯依從,她已經傷了一個孩子的心,她不想再讓另一個孩子傷心,這是她簡單的邏輯。但娘家人已經顧不得情面了,給她下了最後的通牒:要麼嫁人,要不搬回婆家去。進退兩難的李棗花選擇了後者,她不得不老著臉去求公公,為了兩個孫女著想,公公答應的她的請求,並且提出了一個難以啟齒的建議:要不就嫁給她的小叔子,這樣,大家還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對於這樣的提議,李棗花猶豫了,目前看來這是最好的一個選擇,但是她心裡很清楚小叔子的為人,小叔子在村子里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是出了名的,嫁給這樣的人自己會幸福嗎?但是小叔子對自己的兩個女兒的好,她也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了的,只要自己兩個女兒能夠幸福,自己受點委屈能有啥呢?鑒於這種想法,李棗花最終從了公公大的建議,和小叔子重新組建了家庭。
對於這樣的結局,妞妞當然是高興的,終於又可以和姐姐在一起了,終於又回到了那熟悉的環境,雖然「阿爸」的位置由小叔叔替代了,但這並沒有妨礙她們從新阿爸那裡獲得足夠多的愛。
重新組建的家庭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和祥和,原本遊手好閒的小叔子因為有了老婆和孩子,也收斂了很多惡習,逐漸遠離了社會上的那幫狐朋狗友,幸福和苦難構成的天平也似乎正向著幸福這一邊傾斜,在這樣的日子裡,妞妞先後又多了兩個妹妹,而且眼看著阿媽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來,她的小叔叔,也就是她的后爸一直希望有一個兒子,這也是她爺爺的終極願望,也許這一次他們都該如願了吧。
然而一家人首先等來的不是棗花產子的喜訊,而是妞妞后爸的死訊,在一次打架鬥毆中,他被別人砍成了重傷,送到醫院后不治而亡,其時,他的老婆就在隔壁產房內撕心裂肺地生產。
獲知死訊的爺爺悲痛欲絕,但他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兒媳。妞妞和姐姐守在繼父的床邊,她們第一次清晰地見證了死亡的光臨,原來死亡離人們並不遙遠,它隨時可能猝不及防地降臨每個人的頭上,甚至讓人都來不及悲痛一下,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屍體。
直到坐完月子,棗花才得知丈夫的死訊。二度喪夫的棗花看起來沒那麼悲傷,或許她對親人的死亡已經有了耐受力;又或許新生命的降生多少緩衝了這種傷痛,總之,聽完公公的講述,她若無其事地繼續給孩子餵奶,直到孩子在她懷裡心滿意足地打了飽嗝后沉沉地睡去,她才背過臉去,偷偷地抹起了眼淚。
命運又一次向年幼的妞妞露出了猙獰的獠牙,這一次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了災難帶給她們的痛楚。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一個剛剛產子身體虛弱的女子、四個尚未成年的女兒和一個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這就是她們家的現狀,因此年紀稍長的姐姐和妞妞不得不承擔了更多同年孩子無法承擔的痛苦和艱辛。
無論多麼艱難,在生活面前,我們都無法逃避,這是生命的哲學,也是生活教給妞妞的最樸素的道理;與命運抗爭,這幾乎是自然界中所有生命的主題,比如懸崖邊上的青松、巨石底下的小草,無不如是,那我們的妞妞呢?她能抵抗得了災難對她的摧殘和考驗嗎?在生命的洪流中,她能夠把握住自己命運的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