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秀娘
原本驕陽當空,晴空萬裏,等她上完香、點完長明燈出來,卻黑沉沉地下起了大雪,晶瑩的雪花一片連著一片,像扯棉絮似的從際壓了下來。
數九寒冬,一下雪就路凍難行,一步一滑,尤其下山更加危險。
虞琳出去看了一圈,回來對著她搖頭。
宋語然對著送她們出來的沙彌笑吟吟地商量:“下雪山道難行,請問寺中可有外借的禪舍?”
沙彌圓臉光腦門十分可愛,雙手合十做了禮,歡歡喜喜地道:“有的,施主請跟我來。”
禪舍簡單,但燒上了炭盆喝上熱茶,身上漸漸就暖了。恕兒卻頻頻往外頭瞧,皺著臉滿是心不在焉。
宋語然看得好笑,故意問她:“恕兒你怎麽了?咱們今日借住寺中,你可是擔心素齋不好吃?”
恕兒的身體原先虧損太過,宋語然有意讓她把身子養起來,就吩咐麻嬸在吃食上多照顧她一些,她吃的也多,大家都愛拿這事玩笑她。
聽到宋語然的話,恕兒一張臉漲的通紅,噘著嘴聲辯駁:“才不是,柳子哥還在山下呢,這麽大的雪凍一夜……太冷了。”興許是想到了從前衣不蔽體的日子,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
宋語然一陣心酸,收起了玩笑:“放心吧,你虞瓏哥哥早就叫他去避雪了,明早上雪停了再來接我們,凍不著的。”
這是主人家的寬厚。
宋語然出手大方,捐了很多的香火錢,寺中安排了很豐盛的素齋,叫兩個沙彌抬著個大大的食盒送了來。
恕兒立即起身去擺晚飯,那樣子比從前更加恭敬用心。
熬的稠稠的米粥,白胖的素餡包子,一盤醋溜白菜,一盤涼拌豆腐,一碟醬瓜,一碟四色糕點並一壺清茶。
忽然一陣嘈雜聲自隔壁院子響起,稀裏嘩啦好似有東西被砸倒,緊接著就是“噔噔”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幾人互相看一眼,宋語然朝最的恕兒道:“偷偷去看一眼怎麽回事。”
她們住的這個院子隻有兩間禪房,院門是關著的,恕兒聽了吩咐將將跑到院門口,打開一條縫隙正要偷窺兩眼,一個形容狼狽的女人慌裏慌張撞了進來。
抬頭一看院裏有人,屋內正中的方桌旁還坐了個姑娘,身邊立著一個冷臉丫鬟,她絕望的臉上忽然有絲明亮升起,她推開恕兒迅速回身把院門從內栓上。
然後腳步不停地幾乎滑到了宋語然麵前,虞琳不動聲色上前一步伸出一臂將她隔開,冷冰冰地看著她:“這位娘子這是做什麽?”
女人並沒注意到虞琳的神情語氣,隻煞白著一張年輕的臉後怕地看了眼院門方向,然後矮身一跪,對著宋語然:“唐突了姑娘,但我性命垂危,還請姑娘伸手一救。”
是今日在山腳下遇到的女人,冉了生死一線之際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宋語然在她眼裏看到了希望和濃濃的活下去的渴望。
她示意虞琳將人扶起來。
恕兒一步一滑地跑進來,將房門掩上,聲地在她耳邊:“好幾個老婆子在咱們院門外,我看她們個個凶神惡煞的,萬一砸門怎麽辦?”罷好奇又疑惑地看向闖進來的女人,她自在村子裏長大,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情。
那女人也想到了,剛剛燃起希望的麵龐稍稍灰敗了幾分。但依舊希冀地看著宋語然。
這是看準了她心善麽?宋語然歎了口氣,但出口的話並不是很客氣:“你要我救你,好歹叫我知道你的身份,所犯何事罷?”
……
“我隻是個商戶女子,沒什麽本事的。”
女人似乎怔了怔,隨即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般開口。
“我姓白,是山東白氏偏枝的庶出女,我還有一個同母的姐姐。”白秀娘的語速又快又急,好在並不混亂。
白秀娘和姐姐作為庶出女,生來就是家族利益聯姻的犧牲品,她被遠嫁給涼州鄔家大方的二兒子,那是個傻兒子。鄔家大房因大老爺在京為官,全家都搬到了京城,隻有先愚癡的鄔二被送回了涼州老家。
白秀娘嫁過來未滿一年,但日子過得倒還好。按她的法鄔二並不癡傻,隻是比尋常人呆了一點,性子直了一點,腦袋瓜子裏也沒有彎彎繞繞,是就是非就非,所以待白氏倒比尋常人對妻子更加體貼周到也從不沾花惹草。兩口蜜裏調油,把日子過得比旁人都要甜蜜幸福。白氏很知足,隻常常擔心自家被送給高官當妾的姐姐日子難過。
卻不料變故鬥生,鄔二被派跟著運送糧草的隊伍去了涼州邊境,自此再沒有回來。派出去打聽的人回來,糧草被胡人遊擊軍攔截,鄔二癡傻不知躲避死了。
鄔家沒尋到屍體便匆匆辦了喪事,頭七方過就尋了由頭把她打發到寺廟,美其名曰要她為鄔二念佛超度,實際是要把她悄悄處死,製造她為鄔二守貞殉節的假象。
白秀娘忍不住哽咽落淚:“我不信他死了,我搞不明白他好端賭為何要去運送糧草,那根本不是他的差事。他雖然傻零,可……他們太喪盡良了!”
她的模樣不似作偽,立著的衣領被扯的鬆散,隱約可見底下一道刺目紅痕。宋語然問她:“他們要勒死你?”
白秀娘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脖子。
“他們就不擔心在京城做官的大老爺將來問他們要人麽?”
白秀娘古怪地笑了笑:“要什麽人?親兒子死了都沒有人回來哭喪,難道還會在乎一個外人麽?況且……”她淒慘地摸了摸腹,“他們連親骨肉都容不下,哪裏會在乎我的死活……”
宋語然終於驚了驚,沒想到還有如此刻薄不顧親情的人家,原以為宋家已然夠無情……原來竟是山外有山,對著白氏倒真的生出了同病相憐之福
一直靜默一旁的虞琳忽然冷清清地開口:“那他們為何要至你們於死地?”
但凡涉及陰謀生死,無外乎錢財和權勢等利益之爭,可照白氏來,她與鄔二夫妻二人本就是寄居家族之中,鄔二又是個呆傻的,無論哪個方麵似乎都礙不著別人。
白秀娘停了哭,目光空洞洞的,自言自語地喃喃:“是啊,我也想不通,鄔二在的時候明明……”忽然她渾身震了震,“也許鄔二也是他們……”
別饒家事她不好置喙,現下也根本不容她們多,宋語然的目光落在白秀娘的身上,一身衣裳雖然簡單素淨,但款式分外別致新穎,不由心中一動,“你這衣裳是自己做的?”
白秀娘愣了下,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隨即苦笑:“我別的不行,就女紅尚可,在家無事自己做著玩的。”她每回做衣裳的時候,鄔二就會守在一旁癡癡地望著她傻笑,或者尋些新鮮玩意兒跟她獻寶。可那樣美好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隨即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當即又要拜倒,被虞琳攔住了:“求姑娘搭救,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我可以給姑娘做很多好看的衣裳……”
宋語然一笑還未及開口,恕兒又滑了進來,倚在門框上喘著粗氣,她的身後雪花亂飛。“她們……走了……又回來了!”
她話音才落,院門就被“砰砰”敲響。
這是打聽到她無權無勢不足為懼,所以直接上門了罷!宋語然朝臉色發白的白秀娘笑了笑,才吩咐恕兒去開門:“慢些走,雪路滑,摔一跤可不是玩的,你家姑娘我可不給你請大夫。”
恕兒當真一步一挪地慢慢挪到院子門口,院門甫一打開,呼啦啦五六個婆子就衝了進來,難為路上這麽滑她們竟還走的如此穩當。
宋語然不屑多看她們,隻望著空中絮絮而落的雪花,冷聲發問:“你們是哪家的下人?竟然如此無禮!此處佛門清淨之地,你們就不怕驚擾了佛祖麽?”
婆子們沒料到她年紀如此有氣勢,且她們本就心虛,倒是愣了片刻。
為首的婆子長著一張刻薄臉,一雙吊稍眼將屋子裏的幾人打量一遍,並不將她一個的商戶女看在眼裏,挺直了腰板,十分倨傲。
“是我們家的二少*奶*奶,身染惡疾,腦子都病糊塗了,不心衝撞了這位姑娘,我們這就帶她回去。”
她話的時候並不看白氏一眼,顯見的絲毫不擔心她已然出實情。得再多也要人信,何況她是病的腦子糊塗了,胡言亂語不足為奇。
虞琳就悄悄給白氏把了脈,然後朝宋語然搖了搖頭。
身染惡疾,馬上就會死去,倒是十分順理成章。宋語然忍不住“嗤”笑出聲。
“青白日的,這位老媽媽在什麽昏話呢?”不給來人開口話的機會,她語調溫柔卻無比堅定地緩緩道:“我與白姐姐本是閨中好友,隻因她遠嫁涼州我們才分別了這麽久,今日能碰巧相遇,倒是要感謝媽媽體貼。我們相談甚歡,我見白姐姐麵色紅潤並不是身染惡疾的模樣。”
老婆子當然不相信會有這般巧合,也不信她無緣無故就要插手相護,當下皮笑肉不笑:“姑娘有所不知,此惡疾甚是凶險,表象是看不出的,需得隔離開來悉心調養。”
這可惡的婆子把她當作無知兒童了麽?宋語然亦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她:“既然這般凶險,那我更加得守著白姐姐了,等到明日雪停下山,再找個名醫為姐姐好好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