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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如何理解道學的形成和普及過程(七)

  我們探究宋代士人的心性時,最大的問題是科舉。作為一個士,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成為官僚居人之上,而宋代在制度上使之成為可能的是科舉制度。

  同是父親早逝、后被母親和母親周圍的人(娘家或後夫)養育的范仲淹和歐陽修的成功故事象徵性地說明了科舉的權威。兩人都是科舉中進士,后在官界步步高升,最終成為士大夫們的領袖人物,君臨士大夫階層。范仲淹的政敵呂夷簡、歐陽修批判的駢文家楊億,雖然都有守舊派的印象,但是其實都是科舉中舉後進入官界的新官僚。

  唐代科舉允許事前請託。考生把平時做的詩寫的文章進呈給考官推銷自己的現象很普遍。宋代真宗時禁止,考官只能閱匿名的考卷。更有歐陽修當考官的嘉祐二年(1057),科舉考試突然要求用古文寫答案,一直學習駢文寫作的考生們一時大鬧。但是這次考試卻有蘇軾、蘇轍兄弟以及張載、呂惠卿等後來扛起時代大梁的人才大量中第。這次科舉考試給慶曆改革帶來決定性的時代變化。

  接踵而至的就是王安石的改革。熙寧三年(1070)是上千年科舉考試歷史的分水嶺。隋朝以來持續近五百年的重視詩賦的傾向,被改變成以經義(對經書的解釋)為中心的考試。隨後,雖然元祐更化時詩賦又重新復活,南宋時期兩者並存,但是元明時期繼承了王安石的路線。嚴格意義上說,不是繼承了王安石路線,而是因為贊同王安石科舉路線的道學——朱子學路線取得了勝利。元祐更化時,在科舉問題上司馬光也是基本支持王安石方針的。主張恢復詩賦的是蘇軾。蘇軾與程頤的不睦,在這樣的地方也顯現出來。

  經義出題的經書,分兼經(選修)和本經(必修)。必修是《論語》和《孟子》。選修是從五經《易》、《書》、《詩》、《周禮》、《禮記》中任選一個。經義以外還有評論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論」、關於時事問題的建白書「策」。這種形式經過少許調整,被朱子學繼承。必修中追加了《大學》和《中庸》,選修中把《周禮》換成《春秋》,回復到原來的形式。因此必修的就成了四書。

  熙寧科舉改革的另一個重要舉措是完善學校制度。繼承范仲淹的方針,地方也設立了學校,原則上只有這裡的學生才有科舉考試參考資格。到了徽宗時代完成了三舍法。學校教育課程配合科舉改革,重視經書解釋,而所用的教材,王安石他們也給準備好了。這就是《三經新義》。王安石、王雱父子親自執筆註釋《周禮》、《尚書》、《詩》三經,並把這項工作作為政府重點項目,印刷後分發給各地的學校。除此之外王安石還做過很多註釋,繼承他的系譜的新法黨派中也出了很多註釋家。北宋末期,從哲宗親政時期到徽宗時代,這些註釋書都被規定為公認參考書。道學者雖也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做了一些註釋書,但是即使在南宋後期道學系統學者的藏書目錄中也並沒有佔據多數,由此可見新學的影響力之大。

  宣告了新學死刑的,是朱熹。他對經書進行的精密並且系統的註釋,以及他的弟子們對他的註釋進行二次註釋(他們參照六朝隋唐說法自稱「疏」),朱子學的註釋奪取了科舉考生必讀書的霸主地位。失去市場的新學系統註釋,不可能再版,隨之即被淘汰,逐漸從地球上消失。元明官方規定朱熹的註釋為參考書,由此決定了最終勝負。

  同時,朱子學在道學內部的霸權地位也逐漸得到確立。繼承程氏兄弟、在靖康之變前後活躍一時的楊時和胡安國去世后,統領道學派的是張九成和胡宏。但是朱熹批判他們的言說,說自己才是正統的道學派。這時朱熹拉出來的理論是道統論。到張九成和胡宏為止,周敦頤以及張載等並不一定被看作道學的中心人物。但是朱熹和呂祖謙在淳熙三年(1176)編纂的《近思錄》,集成和分類了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四人的文章以及語錄,對世上的讀書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朱由此由此把自己信奉的道學形成史成功灌輸給了年輕的讀書人。「道學鼻祖為周敦頤」這個歷史像被創造出來。朱熹大量引用他們四人的觀點註釋四書五經。這些註釋不但經得起訓詁學的考驗,互相之間也具有整合性、體系性,所以成為科舉考生們趨之若鶩的最佳參考書。

  朱子學不但學說內容具有獨創性和優秀性,而且因為適合科舉文化,從而受到士大夫廣泛青睞。

  本來道學是一種陶冶個人心性的學說,與講究立身出世的科舉考試有互不相容的一面。事實上確有一些追求道學之流「為做聖人的學問」的老實學生放棄了科舉考試。道學在公立學校以外,還設立了自己的教育設施,叫「精舍」。漢代以後有把私塾稱作精舍的習慣。這種設施也稱「書院」,後來後者普及。當初設立的目的與科舉幾乎沒有關係,但是後來書院成了純粹的科舉考試預科班。

  不論考試題出題形式如何變化,為了科舉合格,事前都必須下相當的功夫複習準備。任何時代複習考試都是要花錢花時間的。能做到這種優雅事情的,只能是一部分特權階層,許多老百姓,連站到起跑線上都不可能。

  科舉與世族在理念上是勢不兩立的。本來,據傳是隋文帝為了打倒貴族制度,才開始了科舉制度,所以這兩者之間本來就是互不相容的。其實程頤和張載等作為郡縣制的弱點所舉出的世族消失,就是科舉制度帶來的。但是,另一方面,科舉不是靠運氣,而是靠實力的考試體系,所以讓子弟專心複習后,考中的可能性就極高。而如果有人中第,那麼給他和與他有關的人都將帶來巨大的利益,所以同時也是一個一本萬利的投資行為。所以只是自己一個家族在資力方面和學習環境方面還是有些心裡沒底。為了使他中第,或者使他中第后能維持其特權,在這樣的背景下,宗族就有了用場。所以他們對於義莊以及中第者開辦的義塾賦予了輩出科舉官僚,維持自己宗族勢力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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