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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由詞調談柳永在宋詞上的拓展(二)

  由於詞在最初是與音樂密切結合的一種文學體裁,因此它的平仄和句式往往是根據音律而來的。一方面,它擁有比近體詩更為豐富多彩、自由寬泛的格律,是各種不同人樂句式的調和體,作者可以在極為廣泛的範圍內選擇符合創作需要的詞調,並根據自己對音律的理解和所要表達情感的需要對韻腳、平仄和句式等格律做出調整,甚至自創變體和新聲。而另一方面,所有這些都必須以和樂為標準,音律既給了詞創作的自由,同時也要求它在審音辯字上更加精密和嚴謹。

  柳永之前,詞家多採用花間體小令,由於體制短小,尺水興波,手法上多用比興,追求含蓄,講求餘韻不盡的效果。

  北宋詞的發展至柳永出現而有大變化,他采教坊新聲和里巷間的謠歌俚曲製作慢詞長調,變舊聲為新聲,使歌詞內容接近市井生活。慢詞篇幅增長,可開闔變化,便於作者馳騁才情和革新詞體。自柳永大量創作慢詞后,行於歌筵酒席士大夫杯酒交歡之際的小令,逐漸讓位於取悅俗耳而流傳四方的長調,其歌詞廣泛流行於社會,形成了與傳統五、七言詩爭勝的局面。

  在談柳永慢詞的優點之前,先讀一下早於柳永寫作慢詞的詞家——張先的慢詞:

  謝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

  繚牆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綉被掩余寒,畫幕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無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詞的起句寫出詩人的居住環境。高牆環繞的深深院落的早晨,燕子和黃鶯在枝頭啼叫,璀璨的朝陽映照著畫閣,柳絮如雪隨風輕舞,嫩綠的小草如一方綠絨毯,桃花的倒影投射在如鏡的池水上。

  下闕寫在去城南道觀的路上遇到了聞名已久的謝媚卿。她明艷絕倫,秀麗出於天然,雖只微微一笑,便有無限嫵媚。其衣色鮮艷奪目,日暖衣薄,更顯示出其身段之窈窕,就連她隨身佩帶之玉飾,雕琢成雙蟬樣,也格外玲瓏可愛。這裡以工筆重彩,畫出一個天生麗人,從中流露出一見傾心的愉悅。結尾抒發愛慕而難以相偶的怨情。

  張先此詞雖是慢詞,但是仍然純用小令的作法。小令的作法的特點是凝聚蘊藉,而慢詞作法的特點是鋪敘開展。

  小令的聲律多有近於詩的結構,這是士大夫擅長的。例如:晏殊著名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首詞一共六句,每句自成一體,構成一個獨立段落。每一句都是七言,每一組七言都是前三后四的結構:即「一曲新詞」/「酒一杯」,六句話全無例外。這是從唐朝的七言詩傳承下來的,比如號稱古今七律第一的杜甫的《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一共八句,都是前三后四的結構。打開全唐詩,隨便翻翻,凡七言詩都是這個結構。

  柳永的慢詞有兩個特點:一是聲律之美;一是鋪敘之詳。鋪敘之詳不用細說了,但說柳詞的聲律美。

  慢詞的曲調篇幅較大,音律的轉折變化,自然也比小令困難繁複得多。一般對音樂沒有什麼修養的士大夫,對慢詞不敢輕易嘗試。

  有過作曲經驗的人知道,先作詞後作曲比較容易,因為跟著歌詞的抑揚頓挫很容易把曲子順帶出來。給曲子填詞就難得多,不僅要把字數湊夠,特定位置上的字還要能被流暢地唱出來才行,還不能因為協音的關係讓聽者產生出不好的聯想——比如在上揚的旋律上填了一個聲調向下的字,歌手唱起來不舒服,聽眾聽起來也不舒服。

  詞的押韻方式很複雜。每一詞調,用韻方式都各有不同,即使同意詞調也往往有多種變體,變體不但用韻方式不同,連平仄、字數也都相應地發生變化。例如,有的詞要求從頭到尾意韻到底,像《浪淘沙》、《水調歌頭》等,有的則要求在特定的地方平仄押韻,像《定風波》、《菩薩蠻》等,而《六州歌頭》的三種變體,更是要求押平韻、平仄韻互押、平仄換韻。種種情況不一而足。總之,詞調的變化有上萬種之多。

  由於柳永詞中有一部分是為樂工、歌伎而寫,使得他在寫詞時特別留意音律諧美;又因慢詞的篇幅較長,使得他在填詞時,也特別留意層次安排。陳振孫曾稱其「音律諧婉,語意妥帖」。

  柳永精通音樂,這首《醉蓬萊》,體現出了他對音律的超高掌握。在這層意義上,宋仁宗是在紙面上讀到的這首詞,而不是由歌伎唱給他聽的。他對音樂又不在行,所以對柳永的一些批評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清代著名的詞人納蘭容若因為精通音律的關係,為柳永鳴不平。清代經學大師焦循也講過:且不說「此際宸游,鳳輦何處」那句碰巧暗合了真宗輓詞,要麼就怪柳永倒霉,要麼就怪他對寫頌詩頌詞的規則不了解,但對「漸」字和「翻」字,宋仁宗的批評正是外行批評內行。「漸」字起調,和後面的「亭皋葉下,隴首雲飛」字字響亮,如果要以其他字來換掉「漸」字,還真找不出來。

  宋仁宗認為「太液波翻」應該寫作「太液波澄」,首先「澄」字前邊「夜色澄鮮」一句里已經出現過了,不宜重複,再者從音樂角度,「太」字是徵音,「液」為宮音,「波」為羽音,若用「澄」字商音則不協,所以要用羽音的「翻」字······焦循最後的結論是:柳永之所以這麼寫,正是因為他精通音律。

  拿柳永的這首詞來舉例,而不是拿他最有名的那首《八聲甘州》來舉例,就是說明詞在藝術領域裡本來是音樂的附屬物。

  填詞需要懂音樂,詞作者如果精於此道,就會為詞的創造拓展出更大的藝術空間。柳永開拓的慢詞真正被士大夫階層接受,還要等到北宋末年周邦彥的出現。周邦彥是官方的音樂權威,既能作曲,又能填詞,而詞的發展到北宋末年以至南宋,技藝日精,文人們對詞的是否協律比北宋的人要重視的多。周邦彥在這方面比柳永更強,填詞走的又是雅正一路,自然大受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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