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揀盡寒枝不肯棲——蘇軾詞（三）
卜運算元·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蘇軾被貶黃州時的作品，那時他暫住在定慧院寓所，徹夜無眠。
上闋寫的正是深夜院中所見的景色。「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營造了一個夜深人靜、月掛疏桐的孤寂氛圍，為「幽人」、「孤鴻」的出場作鋪墊。「漏」指古人計時用的漏壺：「漏斷」即指深夜。在漏壺水盡，更深人靜的時候，蘇軾步出庭院，抬頭望月，這是一個非常孤寂的夜晚。月兒似乎也知趣，從稀疏的桐樹間透出清暉，像是掛在枝椏間。這兩句出筆不凡，渲染出一種孤高出生的境界。接下來的兩句，「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周圍是那麼寧靜幽寂，在萬物入夢的此刻，沒有誰像自己這樣在月光下孤寂地徘徊，就像是一隻孤單飛過天穹的凄清的大雁。先是點出一位獨來獨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隨即輕靈飛動地由「幽人」而孤鴻，使這兩個意象產生對應和契合，讓人聯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正像縹緲若仙的孤鴻之影。這兩句，既是實寫，又通過人、鳥形象的對應、嫁接，極富象徵意味和詩意之美地強化了「幽人」的超凡脫俗。物我同一，互為補充，使孤獨的形象更具體感人。
下闋，更是把鴻與人同寫，「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這是直寫自己孤寂的心境。人孤獨的時候，總會四顧，回頭的尋覓，找到的是更多的孤獨，「有恨無人省」，沒有誰能理解自己孤獨的心。世無知音，孤苦難耐，情何以堪？「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寫孤鴻遭遇不幸，心懷幽恨，驚恐不已，在寒枝間飛來飛去，揀盡寒枝不肯棲息，只好落宿於寂寞荒冷的沙洲，度過這樣寒冷的夜晚。這裡，詞人以象徵手法，匠心獨運地通過鴻的孤獨縹緲，驚起回頭、懷抱幽恨和選求宿處，表達了作者貶謫黃州時期的孤寂處境和高潔自許、不願隨波逐流的心境。作者與孤鴻惺惺相惜，以擬人化的手法表現孤鴻的心理活動，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加以對象化，顯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
這首詞寫的空靈而含蓄，黃庭堅曾說：「如果不是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半點俗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還有誰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呢？
蘇軾的這首《卜運算元》是我在十二、三歲時最喜歡的幾首詞之一。那時年紀小，不懂蘇軾的才華和名氣，只是單純的喜歡這首詞的意境。那時母親因患癌症去世，後母剛剛進門，父親的事業生涯正紅火，家裡的變化無論從環境還是氣氛都與母親在世時有天差地別的不同。小小年紀初嘗人情冷暖變化無常，心裡感慨萬千。
扯得有點遠了，拉回來，接著談這首詞。最為廣大讀者認可的是，此詞的主旨是政治諷喻。蘇軾在黃州時正處在政治生涯的低谷。「缺月」是譏刺時局不明，「漏斷」是說世道太黑了，「幽人」是感嘆自己的不得志，「獨往來」是孤單無助之意，「驚鴻」比喻賢人不安，「回頭」比喻對君主的留戀，「無人省」是說皇帝看不懂自己的赤膽忠心，「揀盡寒枝不肯棲」是說自己不肯偷安於高位，「寂寞沙洲冷」是說黃州小地方不是自己應該待的。
蘇軾在天性中原稟有「欲以天下為己任」的「用世之志意」。只要我們一看蘇軾平生之事迹，就可以得到具體的證明。蘇軾一生屢經遷貶，但他無論流轉何方，也無論在朝在野，他都未曾放棄其心繫國事、關心民瘼的志願，而且無論對人對己，他也都一直做著一種「與人為善」的努力。他在知密州任內祁雨救災，在知徐州任內治平水患，在知杭州任內浚湖築堤，在疾疫流行時廣設病坊，甚至晚年流遷惠州時還曾率眾築堤修橋，施醫散葯扶民滅疫。他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宋朝士大夫精神，絲毫沒有因為憂患挫折而有所改變。
蘇軾在擔任黃州市長之前，因為烏台詩案大受摧殘折磨，受審入獄，幾乎喪命。被貶黃州后，受人監管不得簽書公事，鬱悶之情每每訴之詩詞，比如另一首名作《西江月·黃州中秋》：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所謂托物詠懷，「月明多被雲妨」無非描寫自然界的一個現象，雲遮月的天氣時時處處都是可能發生的。天界如此，人間亦然，好人總會被壞任陷害，好事總會被壞人抹黑，這又何嘗不是人類社會的常態呢？
春天是萬物生髮的季節。從自然角度，是萬物復甦，草長鶯飛，生機勃勃；從類比到人的角度，是青春年少，充滿活力，活潑快樂。比如形容愛情的詞語「春心萌動」，形容少女的年齡「豆蔻年華」等。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大雁北歸，桃花綻放。咱們也順應季節，順應少年男女懷春的小心思，八卦八卦，蘇軾這首詞背後的另一種初衷——愛情。
宋人理解這首《卜運算元》，解出過很深刻的意思，也有人親到黃州，訪問故老，竟然問出了這首小詞背後的一段故事：這是為一位姓王的女子而作的。這位八卦高手還作了一首詩以為憑記——《題東坡卜操作數后》：
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
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
夜冷月墮幽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濕。
仙人采詩作步虛，玉皇飲之碧琳腴。
這首詩可以作為蘇詞的註解。「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點明時間；「幽人獨往來」說的正是「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這個人自然就是蘇軾；「縹緲孤鴻影」是指那位王姑娘。整首詞串起來一看，正是幽獨的蘇軾思念著飄渺的王姑娘。
欲知八卦的細節，且聽在下明日分解。
忽然發現自己在八卦這方面具有強大的熱情和認真的職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