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生命邀約> 二十四 ?醉鄉春——秦觀詞(九)

二十四 ?醉鄉春——秦觀詞(九)

  本來一個人在遭受了重大的挫傷打擊之後,一般總要尋找一個自我慰藉的方法,才可以勉強活下去。秦觀以佛學自遣,這種用心,自可想見。

  誰知被別有用心的人,以「謁告寫佛書」構成了他的罪名,不僅把他貶謫到更遠的郴州,而且還削去了他過去所有的官秩,這一次的貶削,無疑的對秦觀造成了更深重的一次打擊。因為前次的貶謫處州,是為了黨籍及修神宗實錄而遷貶,其獲罪之名全出於政黨之爭,這種遷貶,猶復可說。至於這一次貶削,卻是為了「謁告寫佛書」的罪名。所謂「謁告」,本是宋代對於因事或因病「告假」的一個別稱。一個人在因病請假的日子寫寫佛經,這有什麼罪名可言,而竟被有心人羅織,落到遷貶削秩的下場,秦觀內心的絕望悲苦,必然更會結合有不少屈抑之情,其易感之心,更易摧傷。就在貶到郴州的第二年春天,他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踏莎行·霧失樓台》。據秦觀年譜,他在寫了這首《踏莎行》詞的第二年,又自郴州被遷貶到橫州,又次年,又被貶到雷州。

  他曾在雷州寫了一篇《自作輓詞》: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

  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屍。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

  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

  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冕瘴江急,鳥獸鳴聲悲。

  空濛寒雨零,慘淡陰風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

  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輓歌者,空有輓歌辭。

  從詩中「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及「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孤弱未堪事,返骨定何時」之句,可以了解秦觀的冤謫飄零之苦,思鄉感舊之悲,一直是非常深重的。

  橫州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橫縣。

  橫州,貞觀八年(643)改南簡州置。天寶元年(742)又改為寧浦郡。乾元元年(758)複名貞觀八年(634年)改南簡州置。天寶元年(742年)又改為寧浦郡。乾元元年(758年)複名橫州。北宋開寶五年(972年),巒州省入橫州。元朝至元十六年(1279年)升為橫州路,元貞初降為州。明朝洪武十年(1377年)又降為橫縣,十四年復為橫州。1912年改為橫縣。

  北宋時期的橫州,山多人少、民貧地瘠,一個郡還比不上別處的一個縣,文化水平也很落後,終兩宋之世,這裡就沒有出過什麼達官顯貴,更沒有什麼文人騷客。廣西的民風與中原大不相同。

  時人記述這裡的婚俗,說新郎要先到新娘家住上半年,其間常常要揚刀立威,找茬砍死幾個妻子的婢女。只有殺得多、殺得狠,讓妻黨產生畏懼,這才是大丈夫,否則就會被譏為懦弱。

  民風不同,廣西的氣候也大不同於中原,潮濕憋悶,常有瘴氣,當地因此送命的大有人在,更別提水土不服的外來客了。

  天氣悶,一年四季都悶;人心悶,從早到晚都愁。秦觀在橫州寫過《寧浦書事》組詩六首,其中有一首如下:

  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

  安得此身作石,一齊忘了家鄉。

  人一發起愁來,時間就過得慢了,「愁人日夜俱長」。但另一方面,外界環境既是客觀的,也是主觀的,所謂境由心轉,廣西的好與壞在更大的程度上取決於觀看者的心情與性格。心情可以是一時的,性格卻是長久的。黃庭堅也被貶到了廣西,卻一頭迷到桂林山水裡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心有多寬,天地就有多寬,反之也是一樣。黃庭堅去廣西看風景,秦觀也看。橫州城西有一座橋,橋南橋北海棠叢生,嬌艷動人。有一位姓祝的書生,家就在海棠橋邊的海棠叢中,秦觀一天醉宿其家,醒來后便在柱子上題了一首小詞,就是這首《醉想春》。

  宋惠洪《冷齋夜話》云:「少游在黃州,飲於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書生家於海棠叢間。少游醉宿於此,題詞壁間。」按此則知此調創自秦觀,因后結有「醉鄉廣大人間小」句,故名《醉鄉春》。又因前結有「春色又添多少」句,一名《添春色》。

  《醉鄉春》雙調四十九字,前後段各五句、三仄韻。詞眼在最後一句「醉鄉廣大人間小」,容若說這一句道盡了千古失意之人的醉態。人間本是天大地大,卻沒有立足之地,醉鄉本是太虛幻境,卻只有幻境中才可容身,反差與逼仄有多少人能夠承受得起呢?

  人是謫人,地是異鄉,敵人還在虎視眈眈,朋友早已心生罅隙,何況歲數也大了,身體也差了,就算心還能堅持,眼睛怕也看不到轉機了。初遭貶謫的時候還念念佛,抄抄佛經排解鬱悶,現在連佛經都不敢念了,除了醉鄉,還有哪裡可以去呢?

  醉鄉廣大之後,受益的只有那座橋,一經名人題詠便身價百倍,因「瘴雨過,海棠晴」一句而得名海棠橋,直到現在仍是當地名勝。

  秦觀還在那位祝先生的幫助下,在海棠橋邊開館教學,人們常說秦觀為了向文化落後的廣西地區傳播知識作了多大多大的貢獻,這在客觀上倒也勉強成立,但從秦觀當時的處境來看,已經窮到快揭不開鍋、要靠干粗活兒掙飯吃了,所以開館教學,恐怕更多的只是為生計考慮。

  到了明代正德年間,地方官在海棠橋邊修建書院,於是,在聖天子的光輝指引下,橫州人民為了永遠紀念秦觀精神、深刻發揚秦觀遺志,便把這座書院命名為淮海書院。現在淮海書院又被翻修,但不再是書院了,而是博物館,二層小樓,飛檐斗拱,也是當地名勝之一。秦觀當時如果能在這棟樓里教書,一家人維持溫飽應該總不成問題吧?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駕崩,徽宗即位,向太后臨朝。政壇局勢變動,遷臣多被召回。秦觀也復命宣德郎,放還橫州。當年五月行至藤州,出遊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而卒。張文潛曾作《祭秦少游文》云:「嗚呼!官不過正字,年不登下壽。間關憂患,橫得罵詬。竄身瘴海,卒仆荒陋。」道盡了秦觀坎坷一生,句句痛徹心扉。一代文人,命運竟是如此的坎坷曲折,最後竟死在荒蠻之地,令人無限感慨。

  秦觀一生坎坷,所寫詩詞,高古沉重,寄託身世,感人至深。蘇軾過揚州,親自看望秦觀,正巧孫覺、王鞏亦在高郵,乃相約游東嶽廟,載酒論文,吟詩作賦,一時傳為佳話。秦觀生前行蹤所至之處,多有遺迹。如浙江杭州的秦少游祠,麗水的秦少游塑像、淮海先生祠、鶯花亭;青田的秦學士祠;湖南郴州三絕碑;廣西橫縣的海棠亭、醉鄉亭、淮海堂、淮海書院等。秦觀墓在無錫惠山之北粲山上,墓碑上書「秦龍圖墓」幾個大字。有秦家村、秦家大院以及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古文游台。

  秦觀是北宋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但是,長期以來,人們在談到秦觀時,習慣上總是把他與婉約詞聯繫在一起,卻較少提及他的詩,更少論及他的文。其散文長於議論,《宋史》評其散文「文麗而思深」。其詩長於抒情,敖陶孫《詩評》說:「秦少游如時女游春,終傷婉弱。」其所編撰的《蠶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蠶桑專著。極善書法,小楷學鐘王,遒勁可愛,草書有東晉風味,行楷學顏真卿。建炎四年(1130),南宋朝廷追贈秦觀為「直龍圖閣學士」,後世稱之為「淮海公」。

  在秦觀現存的所有作品中,詞只有三卷100多首,而詩有十四卷430多首,文則達三十卷共250多篇,詩文相加,其篇幅遠遠超過詞若干倍。當然,評價一個作家的成就不能只看作品數量而不看質量,有的作家存世雖只有一部(篇)作品,但其影響巨大,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卻是無可撼動的。儘管如此,要歷史而客觀地評價秦觀在文學史上的貢獻與地位,如果只論其詞,而不論其詩其文,尤其是不論其策論,不僅有失偏頗,而且也評不出一個完整的秦觀。

  秦觀的策論共有50篇,其中進策30篇,進論20篇。認真分析這些策論的內容就可以發現,這些文章大都能緊扣當時的社會現實,較少作書生之空談。這一方面與當時制科之文的要求有關,一方面也與其業師蘇東坡的鼓勵與點撥有關。蘇東坡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散文創作的成就頗高,他的鼓勵與點撥當然是經驗之談。

  策論是古代的一種特有文體,相當於現代的政論文,是臣向君提出的有關國事、朝政的意見和建議。它的閱讀對象主要是帝王,因而在寫作上不能長篇大論地泛泛而談,篇幅要短,立論要明,論據要足,說理要透。既要注意一事一議、深入淺出,更要注意言而有理,言而有據,言而有序。統觀秦觀所寫的策論,基本上達到了以上幾點要求,特別在引古證今、說理透徹方面更是無懈可擊。

  熙寧四年,宋神宗採納王安石的建議,改革科舉法,「罷詩賦及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士」。為了應舉,秦觀在策論的寫作上下了不少功夫,他對策論寫作的重視甚至超過詩詞賦。他曾說「作賦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飣餖為偶儷而已。若論為文,非可同日語也。」正因為如此,秦觀的策論無論長短都非常注意謀篇布局,注意結構和章法的變化。

  先秦諸子百家的散文和後來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大都講究運用「整句」鋪陳排比,讓人讀起來感到有一股氣勢撲面而來,很有震撼力。秦觀在飽讀大量經典散文的過程中,對散文中如何運用鋪陳排比心領神會,加之他青少年時也寫過《浮山堰賦》《黃樓賦》《湯泉賦》《郭子儀單騎見虜賦》《和淵明歸去來辭》等,特別是為紀念蘇東坡在徐州抗洪成功所寫的《黃樓賦》就很得蘇東坡的賞識,認為這篇賦「雄辭雜今古,中有屈宋姿」。他把賦中運用得駕輕就熟的鋪陳排比又運用到策論中來,就使文章更加氣足神完。綜上所述,秦觀的策論立論高遠、說理透徹、章法嚴緊、文筆犀利,有一種特有的藝術張力,完全可以用「辭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來一言以概括之。

  其實,對秦觀策論的評價,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是很高的。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至於議論文字,今日乃付之少游及晁、張、無己……」。蘇東坡《辨賈易彈奏待罪札子》:「秦觀自少年從臣學文,詞采絢發,議論鋒起,臣實愛重其人。」清代梁章冉《捫虱新話》:「……少游文學西漢,所進策論,頗苦刻露,不甚含蓄。若比東坡,不覺望洋而嘆,然亦自成一家。」現代著名學者朱東潤則說:「予於少游之書,尤喜讀進策三十篇,觀其所得,導源東波,所見益卓。其論選舉與役法者,皆深造而有得,不為世俗之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