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聰明反被聰明誤
眠翠帶著所有家當連夜逃出南潯城向東賓士,晝夜不歇,馬不停蹄,奈何輜重過多,馬兒累倒了也沒跑出去多遠,不得不在麻溪鎮暫停休整。
麻溪鎮位於黔州和并州的交界處,坐落於群山之間,無論藏身還是逃命都是絕佳的去處,眠翠心裡懷了一絲僥倖,決定就地歇息一晚。
并州位於東離國土東南方的邊界,遠離國都懷興,俗話說天高皇帝遠,東離建國第三天就死了開國之君,少帝即位,大權旁落,朝廷里忙著爭權奪勢,哪還管得到這鞭長莫及之地。
半月前一道聖旨送到并州大都督羅懷義手中,皇帝宣他入京覲見,要升他的官職,羅懷義口上謝主隆恩,卻遲遲不肯動身,還私自調動并州兵馬,弄得并州境內人心惶惶。
甚至有流言傳出,聖旨是首輔郭杭借皇帝之名頒下的,宣羅懷義進京封賞也只是個借口,其實是想要羅懷義的腦袋,羅都督忠君愛國,忍不了奸臣當道,皇權受制,所以要率軍北上,清君側。
但無論是多麼偉光正的理由,戰爭帶給普通百姓的都只有災厄,故無數并州百姓出逃,眼尖的都往西逃入黔州,奔著富庶的明州而去,只有少數往北逃,試圖得到朝廷的眷顧。
如此,并州雖仍是離國的并州,卻也不是離國的并州了。
往西逃的百姓大多會經過麻溪鎮,一向幽靜的小鎮突然熱鬧起來,來往的商販不絕,眠翠找了好幾家客棧都是客滿。
「姑娘是要住店嗎?」
眠翠回頭,一個小二打扮的人恭敬詢問。
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她下意識環視左右,防著是鎮南侯府的人找上門。
小二見她猶豫,補充道,「這個時辰鎮子里的客棧怕是都滿了,小的店裡有兩位公子,願將其中一間上房讓給姑娘。」
無緣無故出讓客房,其中肯定有鬼。
「多謝那兩位公子好意,我忙著趕路,並不住店。」
眠翠沖趕車的小廝催促一聲,裝滿輜重的馬車緩緩駛過,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回頭看,小二果然還在身後不遠的地方。
她在心裡冷笑,這點小把戲就想騙她入瓮,沈蔚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車隊拐過街角,小二卻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還與路邊的糖販打了個招呼。
眠翠有些意外,這小二看著像是本地人,不像鎮南侯府的暗哨。
「當家的,咱們真要繼續趕路嗎?」旁邊趕車的小廝問她,語氣里充滿了猶疑。
連著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如今他們人馬俱疲,群山之中藏著不少惡匪路霸,這滿車的財物就是塊大肥肉,誰不想來咬一口。
眠翠也為難極了,不過稍一權衡,半輩子的身家總比自己這條賤命重要,她打算賭一把。
「把車停下,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再說。」
她跳下馬車,追上跟賣酒女打情罵俏的小二。
「你方才說的那兩位公子,我想見一見。」
小二沒想到她會回頭,戀戀不捨地從賣酒女手裡接過酒罈子,與之揮手道別。
「姑娘好眼光,我們悅來客棧在鎮子里可是出了名的口碑好,尤其這半個月以來,天天客滿,想訂都訂不著呢。」
小二在前面對自家客棧夸夸其談,走在後面的眠翠卻一臉警惕。
「既然這麼好,那兩位公子怎肯相讓?」
「這小人就不知了。」
眠翠愈發肯定,這就是個陷阱。
到了悅來客棧,小二將新買的酒交給掌柜,掌柜揪著他的耳朵罵了幾句,眠翠隱約聽見「敗家子」之類的話,原來兩人是父子。
「姑娘您稍等,小的這就上去幫您請那兩位公子來。」
小二幾步跨上樓梯,猴子似的矯捷。
眠翠環顧四周,店裡的陳設很舊,桌椅都是最便宜的杉木,但貴在乾淨,最容易積灰的地方也不落灰塵,可見這家店是在認認真真的做生意。
她稍稍放心,回頭就見小二領著兩個人走下樓梯。
那兩人穿著還算講究,是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綢緞,但布料發白,想來是落魄了。
「姑娘,這就是願讓出上房的兩位袁公子。」
小二引見之後就懂事地退了下去。
眠翠沖二人行了一禮,那二人作揖還禮,儒氣很重,想來出自書香之家。
「小女子多謝二位公子相助,但可否冒昧問一句,你我素不相識,為何突然雪中送炭?」
眠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看見兩位公子突然臉紅到了耳根子。
稍年長那位沖她一拱手,慚愧道,「我兄弟二人本是并州人士,月前家父過世,要到明州尋親,謀個出路。但并州局勢如風雲變幻,十日前我們收到家中來信,長姐要帶上母親與我們同去明州,就約在麻溪鎮相會。此地房資水漲船高,我們兄弟苦等這些時日,已耗盡了盤纏,方才在街上見到姑娘四處問詢,家底豐厚,我們回來一商量,打算讓出一間房給姑娘換些銀兩,以解困局。」
這番說辭合乎情理,眠翠趁機觀察了他們的手,白嫩枯瘦,指側的壓痕也是常年握筆所致。
這家客棧不會是鎮南侯府的暗哨,這兩個人也不像沈蔚手下的殺手,眠翠總算放心住進店裡。
入了夜,小鎮里依然熱鬧。
街面上的燈光透過窗紙落在地上,眠翠把自己裹進被子,已經開始幻想將來的好日子。
她九歲被人拐到黔州賣進南柯坊,彼時的南潯城裡一片肅穆,沒人有心思尋歡作樂,南柯坊自然也沒有生意。
後來鎮南侯被自家女兒氣跑了,城裡來了個叫楊通的新城守,傳說中的柔嘉郡主在某天夜裡拆了城門,城守大人不僅不怪罪,還下令撤走城門的守衛,邀柔嘉郡主到南柯坊喝酒。
那一夜柔嘉郡主與城守大人把酒言歡,從此南柯坊成了鎮南侯府與城守府交好的見證。
在所有光輝的歲月里,沈蔚都是不可忽視的明星。
老坊主病死前緊緊握著她的手交代,「要是哪天得罪了城守府,就去找鎮南侯府做依靠,要是得罪了鎮南侯府,那就跑吧。」
疲憊的身心得不到安眠,舊事入夢,驚得眠翠出了一身冷汗,竟哆嗦著醒過來。
耳邊隱約有街面上傳來的人聲,如同曾經徹夜不息的歌舞,她睜開酸澀的眼睛,光影模糊,青色的床帳讓她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南柯坊。
「小月,給我倒杯茶來。」
她將玉臂搭在冰涼的額頭上,皺著眉吩咐曾經的丫鬟。
床帳被掀開一條縫,清冷的光照在臉上,眠翠忽然清醒。
這裡不是南柯坊,是麻溪鎮上的客棧!
她看見一把明晃晃的劍從床帳外伸進來,劍上穩穩立著一杯自己要的茶,她卻不敢伸手去拿了。
靜夜裡,她似乎聽見了心臟狂跳的怦怦聲。
「好漢若是求財,大可不必動刀劍,我包袱里有銀票千兩,只求勿傷我性命。」她聲音發抖,半個身子都因為恐懼發麻。
「眠翠姑娘,沒想到再見會是這番景象,冒犯了。」
風伴著溫潤男聲從床帳的縫隙溜進來,吹進眠翠被冷汗濕透的衣衫,透心的涼。
這曾是她最心儀的聲音,如今卻成了深夜的夢魘。
長劍緩緩被抽出,如同刺進她的身體。
她攥著被子坐起來,有人點亮了屋子裡的燈,青色的床帳上映出兩個人影。
「我願對天發誓,從未對郡主有加害之心。」她咬了咬發白的嘴唇,掙扎著,「三公子可否放我一條生路,小女子必定感恩戴德,終生不忘。」
南潯城裡人人都知道,柔嘉郡主在府里養男寵,個個身懷絕技,色藝皆全,但她最喜歡的是三公子秦復。
只有在秦復面前,沈蔚才像個十八歲的懷春少女,收斂一身嬌蠻,甚至會像普通姑娘那樣撒嬌臉紅。
曾經長公主到鎮南侯府做客,聽說了秦復此人,想要見一見,沈蔚拒不從命,寧願在堂前長跪也不讓所愛,傳為一時佳話。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敢放她走,恐怕只有秦復。
「眠翠姑娘,阿蔚並非不講理之人,你只要隨我回去,待查清始末,姑娘仍是南柯坊坊主,何必擔上這莫須有的罪名亡命天涯。」
眠翠忍不住在心裡嘆氣,也只有在秦複眼中,沈蔚才會是他所謂的講理之人吧。
秦復見她猶豫,好言相勸,「而且姑娘是絕逃不掉的,鎮南侯府的通緝令已傳到三州四府,此時不如回去向阿蔚說明始末,我也可幫你說情。」
眠翠知道自己是插翅難飛了,只得認命。
「小女子恐怕已惹惱了郡主,勞煩三公子美言幾句,保住這條小命。」
「這是自然。」
前途已定,她反而釋然,只是身上還涼颼颼的,扯了扯被子。
天明尚早,此夜恐怕難眠,她看向床帳上的人影,「三公子是如何知道小女子藏身此處?」
影子喝了一口茶。
「給姑娘讓出客房的,本就是我們兄弟二人。」
眠翠頓時想通了前後,想來那袁氏兄弟是被秦復收買出面見她,如此收了兩邊的錢,豈非絕不虧本的買賣。
她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