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場大戲
「沈蔚,你無恥!」
當一個要臉的人碰上一個不要臉的人,哪怕是罵人都沒有氣勢。
沈蔚端坐一方,目光坦然。
「君子知恥,我自知並非君子,只要結果是想要的,有何不可?」
「士可殺不可辱,你如此作為,不如殺了他痛快!」
「毒殺朝廷命官?常修哥哥好氣魄。」
孟成風一怔,明明理虧的是她,怎麼自己被反咬一口。
沈蔚見他似乎無話可說了,心裡卻有些犯嘀咕,這個假常修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到底是哪裡來的膽子敢在她面前魚目混珠。
看來得抓緊揪出他背後的人。
「這南潯城裡的好戲還多呢,常修哥哥且看,我有些倦了,就先回了。」
她起身離去,衣擺搖曳,飄飄似仙,遁入夜色之中,留下孟成風一個人凌亂。
南潯城裡的好戲,她話裡有話。
孟成風上前,滿桌菜肴如初,唯有魚被開膛破肚,他在酒壺邊發現了第三隻酒杯。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
這個夜晚平靜得詭異,如果沈蔚真的沒有打算,岑蘭怎會被關在朱暉院中?那壺酒里加入的到底是媚葯還是毒藥,大概只有沈蔚自己知道了。
孟成風將酒倒入那隻特意為他準備的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醇香綿柔,的確是好酒。
*
沈蔚回到去雲院后,遣退了一眾下人,她站在空蕩的院子里,微涼的夜風吹散酒氣,頓時神清氣爽。
她不是個會侍弄花草的人,院子里景緻單調,只有一棵生長了許多年的老榕樹,她曾經也想砍掉,但父親沈問君說,炎夏里有個乘涼的地方也是好的。
後來沈問君擅作主張,在榕樹下擺了石桌,畫上棋盤,閑來無事會拉著她對弈一局。
明明只是幾年前的事,如今想來,竟恍如隔世。
她走過去坐下,石凳很涼,棋簍里的棋子也是涼的,她抓了一枚黑子在手裡把玩。
幾片嫩葉飄搖著落在石桌上,猶如有人落子,沈蔚笑了笑,從樹上跳下來一個人,在她對面落座。
「為什麼不動手?」那人開口就是質問。
「你特意趕回來就為了問我這個?」
「我等了一年,終於等到你對沈聽白起殺心。」
沈蔚無奈嘆氣,「賀殊,沈聽白縱然該死,卻不是為了償你屬下的命。若把棋子看的太重,你往後會吃虧的。」
賀殊卻不聽她的勸告,執意道,「他們不是棋子,是我的手足兄弟。」
沈蔚知道自己犟不過他。
「殺人是件很麻煩的事,要謀划,要善後,要應付,沈聽白背後的人至今不曾露面,他的死期未到。」
賀殊抬手在桌面掃過,眨眼的功夫,石桌上多了一壺酒,正是被孟成風換掉的那一壺。
「毒酒都備好了,你告訴我他死期未到?」
一年前被沈蔚派到京城「買布」的正是賀殊的屬下,那幾人在半道慘遭沈聽白殺害,自那以後賀殊就誓要手刃沈聽白報仇,只是礙於沈蔚的命令遲遲沒有動手。
今夜府里傳出風聲,他這才匆匆從城外趕回來,可沈蔚明明準備好了一切,沈聽白還是活著走出了鎮南侯府的大門。
沈蔚的目光掃過酒壺,「看來謊話說得太多,說真話時反而沒人相信了。」
她起身走進屋子,出來時手裡多了一隻茶杯。
「是不是毒藥,嘗嘗不就知道了嗎。」
她當真給自己倒了半杯,一飲而盡,麻利得賀殊都來不及阻止。
賀殊的表情多變,先是吃驚,再是無奈,最後目露憂色。
沈蔚丟開茶杯,「迎彤昨夜回來過,沈聽白連上奏的摺子都寫好了,巴不得我殺了他,所以酒里其實什麼都沒有,加藥那場戲是臨時做給假常修看的。」
酒里沒毒,更沒有媚葯。
她已經把話說的這樣明白,賀殊卻仍擔憂地看著她。
一陣夜風拂過,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鼻下忽然一涼,她抬手一抹,是血。
意識到什麼,沈蔚轉身背對賀殊,有些慌亂地拿出手絹捂住鼻子。
「不是沒毒嗎。」賀殊既擔心,又生氣,矛盾之下,乾脆擺出一張臭臉。
沈蔚難得心虛,氣勢弱了不少。
「酒的確沒毒,那麼多人知道我要請沈聽白喝酒,我得多蠢才會毒殺他。」
雖然朝廷不會因為一個城守降罪,但偷偷摸摸的殺和光明正大的殺還是有明顯區別的。
賀殊接受了她的說法。
「那你這鼻血是怎麼回事?」
「天乾物燥,上火。」
「沈蔚,我不是傻子。」
幾句話的功夫,沈蔚手裡的手絹已經被血浸透,她有些煩躁,加之毒性發作,頭腦發昏,沒了和賀殊拌嘴的力氣。
她坐回石凳,用手扶著桌沿才好一些。
「葯在我枕邊的暗格里。」
賀殊二話不說,起身去取。
服了葯后不久,血終於止住,沈蔚半張臉上已儘是血污,臉色蒼白如紙,顯得十分憔悴。
賀殊雖然一直沒出聲,但已經被他撞見,怎麼都需要給個解釋。
「別擔心,我早就找二哥看過了,只是流流鼻血,沒有大礙。」
「早就?難道二公子做不出解藥?」
「二哥是豐家後人,這點小毒怎難得住他,是我不讓他解,一直服藥緩解毒性。」
「為什麼?」
「為了抓住幕後黑手。」
「沈蔚!你有病嗎!」賀殊拍案而起,胸口因憤怒劇烈起伏,他一直是個擅於把情緒藏起來的人,這次是真的忍不了了。
沈蔚卻沒什麼反應,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也不知道是真的沒有興趣罵回去,還是沒有力氣。
「解了毒,他們總會找到更厲害的毒,或許下一次就能難住二哥,殺了人,他們還會再安插人過來,敵在暗不如在明。只有把幕後之人找出來,連根拔起,才能真正絕後患。」
她想的很明白,只求結果,不問後果,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但正確並不妨礙賀殊不理解。
「你越來越可怕了,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沈蔚牽起唇角,扯出一個蒼白的笑。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
「你最好死在我後面,否則我一定會把你丟到荒郊野外喂狼。」
丟下一句似乎是狠話的話,賀殊毅然轉身,打算離開這個糟心的地方。
「喂。」
沈蔚在身後喊他,因為中氣不足,那聲「喂」差點被風吹散了。
他停下腳步,沒有出聲,也不轉身看她,小孩賭氣一般。
「下次來見我,不必偷偷摸摸的。」
他沉默了片刻。
「影子就該在暗處。」
聲音不大,恰讓沈蔚聽見,沈蔚試圖從其中聽出不甘或委屈,但什麼都沒有。
賀殊走了,偌大的院子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想念沈問君,想和他下一盤棋,儘管她從來沒有贏過。
*
沈聽白從鎮南侯府離開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並沒有逃過死劫的喜悅,不僅如此,反而因為沈蔚的話感到分外不安。
當初離開京城與那人道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鎮南侯府之惡猶在耳邊,楊通案讓他懷抱一腔熱血來到南潯城,可如果小小城守根本不能撼動沈蔚的地位,他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他神情恍惚地走在路上,以至於有人叫他都沒有聽到,直到那人伸手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神。
「簡姑娘,不是說了府中這些雜事不必你做嗎。」
簡迎彤抱著笤帚,抱歉地低下頭,她的脖子上纏了一圈紗布,隱有血色浸出。
沈聽白意識到自己方才語氣重了,他將笤帚拿過來,輕言輕語道,「我只是想勸你靜心養傷,大夫說你脖子上的刀傷太重,若不好好修養,將來或許留下隱疾。」
其實大夫的原話是,這位姑娘以後再也說不了話了,但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告知。
簡迎彤有一雙剪水秋瞳,自重傷被沈聽白收留,時時都是一副將要落淚的羸弱模樣。
她說不了話,只能用手比劃。
「你是說自己睡不著,所以出來透透氣?」
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簡迎彤很欣喜,連連點頭。
她的人生在一夜之間發生巨變,失去了家人的依靠不說,還面臨著失語的未來,卻一直沒有氣餒,沈聽白不禁生出敬佩之情。
「簡姑娘既然睡不著,不如隨我到書房,我教你識字,往後你想說什麼,就寫下來。」
簡迎彤眼中點點星光燦然,一邊點頭一邊兩手共用著比劃,看得沈聽白暈頭轉向。
他笑著攔下她,「好了好了,我實在看不懂,還是等簡姑娘寫給我看吧。」
後半夜,萬家燈火盡滅,城守府後門偷偷溜出來一個小廝,他牽著馬走出沒有門的城門,一騎絕塵向北而去。
*
南柯坊。
桌子上的紅燭燃的噼啪作響,眠翠抱著厚厚的賬簿,正一筆筆對賬。
「眠翠姑娘做的好生意,今日又賺了不少銀子吧。」
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細嚼之下竟還有幾分幽怨,眠翠抬頭環視左右,並不見人。
她白玉似的手拿起旁邊的描金團扇,金線繡的桂花擋住半邊臉。
「韓郎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聲柔似水,還是摻了蜜的那種。
韓治章從帷幕後現身,他將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
「不愧是眠翠姑娘,有膽色,連沈蔚的東西都敢染指。」
他將自己說成是沈蔚的東西,眠翠頗覺有趣。
她施施然站起來,一舉一動都是媚骨天成的風情。
「郡主一怒,小小南柯坊就會血流成河,眠翠懂得分寸。」
「分寸?」韓治章嗤笑,「你若真知分寸,就不該收留那位姑娘,更不該管她的死活。若非我察覺到不對多打聽了幾句,還真想不到向來卑躬屈膝的眠翠姑娘竟有暗殺沈蔚的本事。」
眠翠搖著團扇的手一頓,目光也倏地變了。
「暗殺?」
「別裝傻,你自己乾的事還能不清楚嗎。」
今晨沈蔚早早地出了府,眠翠派人到侯府相請,韓治章暗中與她有些來往,便去了。
他一到南柯坊才知道是昨晚被沈蔚欺負的小姑娘失蹤,眠翠托他幫忙到侯府里找一找,他才會到雨花院去,誰知就遇上了賀殊那個煞星。
賀殊經手的定是大事,韓治章放心不下,在府里多方打聽,才知道那姑娘的確在地牢里關著,但尋仇的不是沈蔚,反倒是看上去楚楚可憐那位。
既然是眠翠托他找人,想來暗殺之事與她也脫不了干係,韓治章這才趁夜趕來問罪,免得到時候被牽連。
眠翠沉思許久,像是想通了什麼,團扇后的臉色沉下去。
「四公子,暗殺之事我的確不知情,明日我會親自登門向郡主說明此事,一切與你無關。」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韓治章在擔心什麼,也知道自己該擔心什麼。
韓治章見她不像裝模作樣,又有身家在此,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決定信她一次。
「你最好說話算話,明日侯府再會。」
他裝模作樣叮囑一番,跳窗離去。
桌上的紅燭已燃了過半,燭淚堆積在側,也許是心境所致,竟將赤紅看出幾分凄涼來。
眠翠不禁苦笑,「岑蘭啊岑蘭,你可真是將我害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