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東陽一夢
按照慣例，東陽城的修士死後要被火化，埋在城主陵墓旁，守護主人。在江楓眠的再三懇求下，城主同意讓他自行處理。
身在玄武宮的松月，因為母親不讓她給蘇曉曉送行，此時正待在蘇曉曉生前居住的靜室庭院，暗自感嘆，「哎，你說這麼好的哥哥喜歡你，還有好多人喜歡你，我曾經真的嫉妒過你，而你卻一心只想要自由。這下好了，連命都沒了。」松月抹去眼角的淚水，繼續抽泣道：
「不過，我又羨慕你，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敢去爭取，而我，想做一隻鷹，爹娘卻把我關在這玄武宮，當做金絲雀豢養。」
松月獃獃地望著院里的那棵玉蘭樹，它孤零零的，枝椏在風中搖曳。
「曉曉，一直以來，只有你鼓勵我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以後，又剩我一個人了。」
酉時，江楓眠按照蘇曉曉曾說過的話，將一切身後事布置好。
汾水河邊，一艘精緻的花船，靜靜的靠在岸邊。這船周身呈暗紅色，船頭掛著一隻點燃的馬燈，周邊刻著玉蘭花圖案。花船里靜靜躺著一位綠衣女子，她安然地閉著眼，雙手放在胸前，像是在做一個甜甜的夢。
船邊，白衣男子容顏俊俏，眼角卻是無限的悲傷。他緩緩將手裡的花一簇簇擺在女子身邊，又將一個藍色錦囊放在她手裡。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了很久，又輕輕握住她沒有溫度的手，喃喃道：
「曉曉，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們從焱王城御劍飛行逃走，你恐高，嚇得連劍都站不穩。」
江楓眠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我想找話題幫你分心。我問你，送你的木簪，你怎麼不戴。你說，太精緻了，捨不得戴，怕刮花了。」
他指尖撫摸過別在蘇曉曉髮髻的那支木簪，突然想起來自從那次他提到后，曉曉一直戴著它。他黯淡的眼睛像被點亮的火種，突然明亮起來，裡面有星子在閃爍。
「我說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木匠，你喜歡什麼，我就能做什麼。」他頓了頓，又說道：
「我以為你會說想要發簪、首飾，再不濟是武器機關，沒想到你居然說……」
江楓眠嘴角的那抹笑慢慢淡去，遂便成微微顫動，眼睛望向面前的花船。
「你說，你想做副棺材。」
他突然停住呢喃，伸手又去探她的呼吸。天邊的夕陽越來越冷，蘇曉曉臉上的光也逐漸暗淡，即將落下的夜幕，給她籠上了一層灰色的薄紗。
半響，江楓眠像是從夢中醒來，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長嘆一口氣，「當時我覺得，你福大命大，定會長壽的。這棺材我當然是不會做的。不過昨晚，我一宿沒睡，做了這幅花棺。」
江楓眠輕輕皺了下眉頭，又泛出一絲苦笑。
「因為你說過，你不喜歡火化，也不要被埋到土裡。最好在一個夕陽夕下的河邊，能躺在一艘棺材花船里，不用蓋棺，順流而下。你說活著的時候去過的地方太少，死了靈魂脫離肉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樂得自在……」
江楓眠又將花簇往蘇曉曉周邊攏了攏，將花瓣撫平，又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臉頰。
「你看，按照你說的，我給你的船上，放滿了鮮花，還有你喜歡的衣裙、首飾、武器，還有好多好吃的，能保存很久的那種……」
「我當時笑話你，說你更像出門旅行，你揮手就沖我肩上一拳，咱倆差點從劍上掉下去……」
笑著笑著，江楓眠的眼睛開始泛紅，噙滿淚水。佳人已逝，音容笑貌猶在耳邊。一串串淚珠落下，滴落在蘇曉曉的臉頰。
此時蘇曉曉尚未清醒，她感受不到眼淚的冰涼，卻能聽到淚珠「滴答滴答」落在臉上。想必他的心裡，比這淚珠更凄涼吧。
江楓眠對蘇曉曉說了許多話，細數著二人從第一次見面自己冷眼相對，到龍王潭對她動情。
「曉曉，你知道嗎，其實在龍王潭，你在潭底找到我的時候，我就淪陷了。你總是說自己惜命，所以你平日刻意收斂鋒芒，危難關頭卻第一個挺身而出，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是一往無前。」
他嘆了一口氣，聲音中透著一絲無奈，
「而我，我其實是城主的養子，雖然他們待我如親生孩子，可是我天性散漫，並不想做城主。我總是故意蔑視規則，希望他們放棄我，可是卻逃脫不掉這男兒身。我只好放浪形骸，沉迷雕刻，用歌舞麻痹沒有自由的痛苦。」
江楓眠又看向那支木簪，
「你的出現，讓我知道了想保護一個人，就要讓自己強大。從焱王城虎口脫險后，我便開始刻苦修鍊。可是……」
他頓了頓，雙手捂住臉，痛苦地說道：「可是，我還是錯漏了一步，我的修為、智謀都遠遠不能保你安然無恙，也無法讓你死而復生！」哭聲，逐漸從嗚咽轉為撕心裂肺的慟哭。
蘇曉曉雖然是假死的狀態，卻將他的話聽的清清楚楚。她多想抱住他，告訴他這一切不是他的錯。可是，就算她能說話，她也不能說出來。
時間已是九月，地處隴西的東陽城，一向少雨。夕陽即將落下，只剩一輪紅日如丹霞山的那般奪目，天空突然毫無徵兆下起了太陽雨。
蘇曉曉的觸覺正在漸漸恢復。雨溫柔的落在她臉上，手上，剛落下是帶著暖意的，隨後溫度隨風散去，變得冰冷。
此時的她，痛苦而清醒。
「這具身體的主人，蘭曦，把修鍊多年的金丹給了我。而我，為了離開這裡，不得已欺騙江楓眠。他對我如此真誠，我卻報之撕心裂肺的痛！」
蘇曉曉再也控制不住，淚如泉湧。混著雨水，無人看出她在哭。夕陽只剩最後一縷紅霞，江楓眠看著花船，幾度伸出手又收回，最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緩緩推了那船，看著它順流遠去，逐漸消失在視線……
東陽城的秋，結束了。
院子里的玉蘭花枝已經枯萎，風輕輕一吹便飄落在地。
葉落歸根，夜幕降臨……
蘇曉曉終於順流而下，離開了這個讓她永生難忘的，東陽城。